他喚我過去,然後指著紙上的兩個大字對我說:「這兩個字,念作扶桑,就是你的新名字。」
扶桑,扶桑,我默默在心裡念了幾遍,忽然抬起頭看著他:「那你叫什麼名字呢?」
「桑桑,朕是皇上。」
「皇上也該有名字的呀。」
他微微挑眉:「朕的名字,叫作謝珩。」
謝珩在紙上一筆一畫寫下了他的名字,見我眼巴巴地瞅著,忽然伸手將我攬了過去,坐在他腿上。
「朕聽說,你今日在花園中碰上了桐妃。」
我老老實實地說:「是的,她好漂亮,她穿的鞋子和裙子也好漂亮。」
謝珩伸手替我撥了撥散亂的鬢發:「你若是喜歡,朕送你。」
想到之前桐妃教的規矩,我連忙道:「謝皇上賞賜。」
說著,我還試圖起身給謝珩行個禮,結果被他一把按了回去:「坐著。桑桑,你記住,這不是賞賜,這是朕送你的禮物。」
禮物。
長到十三歲,這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禮物。
謝珩望著我,眉眼柔和:「朕聽說,今日桐妃罰了你跪,還將你帶回了衍慶宮。」
「也沒有……就跪了一下。」我小聲說,「我是美人,她是妃,我給她幹活,是規矩。」
謝珩摸摸我的頭發,忽然道:「那你想不想做貴妃?這樣就該她給你幹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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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我可真好啊,好得我心裡都生出幾分不舍來,鼻子也發酸。
之前在丞相府時,齊玉辰對我也勉強算得上好,可他的好,帶有十分鮮明的目的。
其實我不傻,從一開始他說要送我進宮,我就知道,這不是什麼好差事。
不然,為什麼他不送齊玉嫻進來呢?
甚至那天晚上,我都做好了被謝珩戳破身份,然後殺掉的準備。
可是他沒有。
謝珩像是毫無察覺,仍然望著我,嗓音溫淡:「你手裡攥著什麼好東西,怎麼進門到現在都沒松開過?」
我把緊攥的手攤開,露出裡面那枚珠花,低聲道:「他們讓我給你下毒。」
謝珩連眼神都沒動一下,神情淡淡地從我手中接過珠花,在指間把玩兩下,然後隨意丟到了桌上。
就好像,他早就知道我手裡拿的是什麼一樣。
「小扶桑啊……」
他一點點湊近我,鼻尖碰著鼻尖,溫涼的手指扣住我手腕,力道極輕:「不要怕,告訴朕,他們是用什麼威脅你的?」
「……他們說,如果我不幹,就殺了我爹娘和弟弟。」
謝珩輕笑一聲:「那你是怎麼想的呢?」
我是怎麼想的呢?
爹娘待我,自然沒有待弟弟好,可他們畢竟養大了我。
娘說,鎮上的許多姑娘一出生就被淹死了,他們不僅沒有殺我,還給我吃穿,我應該感恩才是。
可是——
「我其實,也想像弟弟那樣,不用幹活,還能吃到肉,有新衣服穿……」我小聲說,「可是娘說我是姑娘,是賠錢貨,不該要求那麼多……」
日暮西沉,透過窗棂的光裡漸漸染上一抹溫暖的金紅色。
謝珩動作很輕,一點點挑開我的衣襟,露出肩頭還在愈合的傷口。
冰涼和輕微的疼痛一並襲來,我被這種感覺猛然拽進回憶裡。
那天下午,弟弟搶了我的砍柴刀,柴火還沒劈完,我著急去搶,他就一刀砍在了我肩頭。
血流如注。
我痛得叫出聲,剛推了他一下,娘就出現了。
她高高揚起手,重重打在我臉上,呵斥道:「小草,那是你弟弟!他才多大一點,能用多少力氣,你這賠錢貨,怎麼這麼歹毒的心思啊!」
為了懲罰我對弟弟動手,那天晚上,我沒有吃飯。
「你要記住這種痛。」茫然間,我感覺到一股溫熱的力道握住我的手,謝珩的嗓音低低響起,「桑桑,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就算你恨他們,你想殺了他們,也沒有錯。」
是這樣嗎?
我幾乎迷失在那雙深邃的眼睛裡,半晌沒有說話。
謝珩輕輕嘆了口氣,抬手摸摸我的頭發:「罷了,你還不懂,朕慢慢教你就是。」
謝珩扶著我站起身,又從桌上撿起那枚珠花,放進我手裡:「你就當今日沒有同朕說過這些話,照他們說的,每三日往茶水裡放一粒。」
我看著他,嚴肅地搖頭拒絕:「我不會給你下毒的。」
謝珩眼神裡多了點無奈:「桑桑,朕又不是傻子,不會喝的。」
4
謝珩批完最後兩份折子,跟著我回了懸鈴宮。
這天晚上,他仍然是摟著我睡的。淡淡的冷冽香氣傳入鼻息,我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小聲問他:「你為什麼不殺我呢?」
謝珩睜開眼睛,微微低頭看著我:「為什麼要殺你?」
我答不上來。
事實上,謝珩從來沒說過他要殺我的話,但我卻始終記得,我進宮的第一個晚上,他停在我脖頸間的手指,冰涼又危險。
擰斷我的脖子,大概也隻是一瞬間的事。
但他最終沒有動手,反而封了我美人,讓我住很大的宮殿,待我極好。
好到我人生中前十三年的快樂加起來,也不及這兩天。
沒等到我的答復,謝珩又重新閉上眼睛,摟著我的那隻手更緊了些:「桑桑,你很誠實,朕喜歡誠實的孩子,不會殺你的。」
他說他喜歡我。
真好。
我小聲說:「謝珩,我也喜歡你。」
第二天早上醒來,謝珩已經穿戴整齊,正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望著我。
見我睜眼,他勾了勾唇角,忽地俯下身,嘴唇輕輕擦過我臉側。
我耳尖微微發熱,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看到了他手裡拿著的東西。
一支金燦燦的、看上去就很貴很貴的金步搖。
「這上面紅翡雕刻的花,就是你的名字,扶桑。」謝珩把步搖放進我手裡,重新直起身,「等會兒讓橘夏給你梳頭,就可以插上。桑桑還喜歡桐妃的衣服和鞋子嗎?朕等下就安排人送過來。」
謝珩去上朝後,我換了衣服,坐在梳妝臺前細細摩挲那支步搖。
趁著橘夏安排早膳的空當,那個小宮女又一次出現了。
在她開口前,我趕緊說:「昨天我去御書房時,已經將第一粒藥放進了皇上茶水中。」
她看起來很是滿意:「你爹娘和弟弟的性命,暫時保住了。」
「這倒是無所謂。」
她皺起眉:「你說什麼?」
「……沒什麼,就這麼回去稟報大少爺吧。」
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抬眼看著她:「我需要萱草,你去尚典司取一些回來。」
她眼中掠過一絲輕蔑,正要說話,身後忽然傳來橘夏的聲音:「美人,早膳已預備妥當了。」
然後我就欣賞了一場近距離的變臉表演。
「是,美人,奴婢這就往尚典司去一趟。」
她低眉順眼地退出去,橘夏的目光從她身上掃過一瞬,轉過頭來:「美人需要什麼東西?若是不放心抱月,奴婢替您去取。」
「沒事,就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花草。」
我一直猶豫到晚膳時分,終於開口問橘夏:「皇上的身體,是不是不大好?」
橘夏盛湯的動作一頓:「美人怎麼突然問這個?」
「就是……我看皇上的臉色,是與久病之人一樣的蒼白。」我低聲說,「而且夜裡總是聽見他咳嗽,像是睡不安穩似的。」
橘夏將湯碗放在桌上,然後在我面前跪了下去。
「此事,皇上本來特意囑咐過奴婢,不能告訴美人的。」她衝我磕了個頭,「然而美人這樣關心皇上,奴婢哪怕違背聖旨,也要讓美人知道。
「皇上登基前,先皇還在時,就中過宵小之輩的暗算。那時劍上塗了劇毒,皇上中了毒,又有天生帶著的病根兒,身子便愈發不好。如今雖有太醫的藥調養著,然而終日在御書房中操勞政事,忙起來別說喝藥了,飯也顧不上吃……」
她越說聲音越低,我眼眶發酸,想到謝珩一整日沒過來,一定是很忙,白天卻還記著讓人給我送來了新裙子,不由得下定決心——
我要去御書房給謝珩送飯,還要盯著他吃完。
草草扒了兩口飯,我挽起袖子去小廚房。
橘夏一路追過來,問我:「娘娘是要做什麼?奴婢幫您吧!」
「不用,我自己來就可以。」
我利落地在碗裡打了個雞蛋,想了想,又打了一個,加水加鹽,攪散上鍋。
橘夏愣在原地:「娘娘這是……在做什麼?」
「蒸蛋羹。」我嚴肅地看著她,「皇上身體不好,需要多吃些好東西補一補。」
在家時,雞蛋是很金貴的東西,但隻有弟弟能吃,Ṭū́ₔ我是不能碰的。
有一回,弟弟著急出去玩,剩了兩口,我躲在灶臺後面,拿幹饅頭蘸著吃完了。那種味道殘留在我舌尖,直到今天還能清晰地記起來。
蛋羹蒸好,我用帕子墊著放進食盒,轉頭就看到橘夏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怎麼了?」
「娘娘隻蒸蛋羹帶過去嗎?」她提議,「不如再帶些點心或者補湯……」
我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也對,隻有一碗蒸蛋,皇上定然吃不飽——剛才晚膳的魚湯面和釀制豆腐我一口都沒動,一起給皇上帶過去吧。」
橘夏看上去很想再說點什麼,但最後還是默默地閉上了嘴。
我拎著食盒到御書房時,夜已經深了,裡面仍然點著燈火,謝珩坐在桌前看奏折。
進門前,謝珩身邊的付公公已經跟我說了,謝珩午膳用得不多,晚膳也還沒吃,讓我無論如何勸著他點。
我在心裡默默給自己打氣,然後把食盒放在他面前,一鼓作氣地說完:「每日都有早朝,奏折是看不完的,你先吃飯,吃完我陪你看,看到天亮都可以。」
筆尖停在紙上,謝珩抬起頭望過來,眼睛裡甚至帶著一點笑意,但我強撐起來的氣勢卻立刻垮下去:「……我給你蒸了蛋羹。」
然後謝珩就真的放下筆,隨意把奏折和筆墨推到一旁,示意我打開食盒。
「為什麼要蒸蛋羹?」
我小聲說:「因為這是好東西,很補身體。」
謝珩握著勺子,仰起頭來,燭光在他眼睛裡跳動,與粼粼的眸光相合,似乎又催生出新的情緒。
然後他說:「既然是好東西,那桑桑就陪朕一起吃一點吧。」
「我不餓,來之前我已經吃飽了。」我趕緊搖頭,順便把食盒裡的其他東西也取出來,「這是魚湯面和釀制豆腐,你趁熱吃,吃完再把太醫開的藥喝了。」
謝珩很是聽話地吃完了蛋羹,但魚湯面和釀制豆腐幾乎沒怎麼動。
見我眼巴巴地瞅著,他靠在椅子上,無奈地看著我笑:「送得好,下次別送這麼多了。」
5
吃過飯,謝珩也不看奏折了,說要教我認字。
他握著我的手,在紙上一筆一畫地寫下了我和他的名字,又問我:「桑桑還想學什麼字?」
我認真地想了好一會兒:「平安健康。」
「謝珩,我希望你平安健康。」
覆在我手上的力道緊了緊,謝珩沒有再說話,隻是握著我的手,寫下了平安健康。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下一瞬,他猛地將我推到一邊,然後吐出一大口血來。
猩紅的顏色在紙面鋪開,模糊了那四個字。
無限的涼意和細密的痛翻滾上來,在謝珩倒下去前,我用力扶住他,轉頭高聲道:「付公公!!」
太醫來得很快,可他來時,謝珩已經昏迷過去。他躺在床上,臉色是病態的慘白,嘴唇一點血色都沒有。
付公公轉頭看著我:「桑美人,您放松點兒,皇上會沒事的。」
我才發現自己緊張得裙角都要被揉爛了。
我還沒應聲,太醫已經診完脈,轉頭嚴肅道:「是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