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味地阻攔和回避,並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我撥開文心的胳膊,穩穩抓住文止的劍,將偏離的劍刃對準心口。
隻要文止稍微用點力氣,他手中的劍就會毫無阻礙地扎進我的心口。
「靈溫是我殺的,你是他的兒子,殺我替他報仇天經地義,現在我就站在這,你若動手我絕不避讓,日後也不會有人找你尋仇。」
「現在,你可以動手了。」
說完我松開了握著劍刃的手,坦然看向文止。
在我說話時,文止眼中的憤怒就已經被茫然代替,通紅的眼眶裡蓄滿淚水,握劍的手忍不住顫抖。
場面就這麼僵持著,文止始終下不去手殺我。
25
「當啷」,文止手中的劍被文心一巴掌拍掉。
事情發展到現在,「母子情分」和「殺父之仇」都變成了糊塗賬,很難再算清。
看著拉著文止離開的文心的背影,我淡淡道:「百年之後你們會再來一次魔域,我還會在這裡,那時一定不要手軟。」
文心和文止都停下腳步回頭看我,不明白我話裡的意思。
我沒有解釋,催促著他們離開。
「出了這道門,你們就會忘掉我剛剛的話,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說著我揮手將兩人推了出去,再不多說一個字。
Advertisement
待兩人被送出很遠,我才轉向一直沉默不語的驚鴻。
「靈溫死了,你身上的禁制自然消除,你也該去投胎了。」
驚鴻抬眉看了我一眼:「你這麼著急搶仙骨,又把文心他們送走是為什麼?」
我被問得頭皮發緊。
與此同時,我感覺到了一陣源自血脈裡的壓迫感正在快速逼近。
輕輕吸了口氣我才故作輕松道:「當初你動手殺了我,你覺得魔君為什麼那麼容易被我說動,說不遷怒凡人就真的不遷怒凡人?我們魔族可不講什麼父子情分。」
驚鴻神色變得嚴肅起來:「是……為了仙骨!」
離開這具身體太多年,現在我反而不怎麼習慣這具屬於我的殘破原身,掐訣的手法都生疏了。
「快走吧,魔君大人要來要報酬了。」
驚鴻還想說什麼,但一個燦金色的陣法已經迅速在她腳下生成,直接將她送離了魔域。
26
幾乎是在驚鴻傳送離開的同時,一股巨大的力量席卷而來,我被衝擊得跪倒在地。
「我的好女兒啊,你藏得可真好,讓本尊好找。」
我極力壓制住體內被攪動的力量,用盡忍耐做出一副乖順無害的樣子。
「父親說笑了,魔域的每寸土地都是您的,兒臣也是剛剛才回來,尚未來得及面見父親。」
對於我說的話,魔君半個字都不信,一腳踢開靈溫擋路的屍體,他徑自走到我面前。
「看你的樣子是已經拿到仙骨了?」
我點點頭,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欣喜:「是,用不了多久兒臣就能將殘缺的神魂補全,到時候就能全力為父親大人效勞了。」
魔君冷笑一聲,手指微勾,剛剛才被我融入體內的仙骨突然躁動起來,產生了能撕裂神魂的劇痛。
我沒有抵抗,滿頭冷汗跌倒在地上,疼得連求饒的力氣都沒有。
仿佛在試探我的忠誠度,折磨了很久魔君才冷聲開口:「仙人本尊殺過不少,這肉體凡胎修出來的仙骨卻沒見過幾件,本尊不過是想漲漲見識,荒顏卻這麼防備本尊,實在讓本尊寒心吶。」
我顫抖著請罪:「是兒臣太過心急了,待神魂養成補全殘軀,兒臣必定親手奉上仙骨,助父親練成神器踏平仙界。」
周遭極具壓迫力的氣息,並未因為我的示弱有所收斂。
魔君帶著殺意的淡漠聲音再次響起,帶著虛假的欣慰。
「眾多子嗣之中,還是荒顏你最懂本尊喜歡什麼。」說著,他話鋒一轉,「說起來,你的兄弟姐妹們天天都在盼著本尊死,你是不是也有和他們一樣的想法?」
我仰起頭,眼中流轉著恐懼的水光,顫抖著不住搖頭:「兒臣不敢。」
魔君定定地看著我的眼睛,許久後才冷哼一聲轉身。
行至門口,他突然止住腳步,仿佛不經意般道:「當年的天道氣運不隻是讓你長出了眼睛吧。」
我低著頭,緊緊握拳,緊繃著脊背時刻準備反擊,並沒有回答。
「在本尊到來之前,你有沒有想過像殺死那個靈溫一樣殺了本尊?」
短暫沉默後,我緩緩低頭俯身,半個身子都貼在地上:「兒臣沒想過。」
周遭死寂一片,魔君不再說話,抖了抖袍袖大步離開。
直到壓迫感完全消失,我才直起身跌坐在地上,終於有力氣擦一擦滿頭的冷汗。
我並沒有欺騙魔君。
今天我確實沒想過要殺他,哪怕他真的差點殺了我。
他的命數,天道有別的安排,還沒到他該死的時候。
我看著自己因為仙骨不斷長出來的新生血肉,忍不住笑出了聲。
過了這一關,往後就是我的好日子了。
27
百年後。
魔君仗著由仙骨練成的法器屠神弩無往不利,險些打上仙界做成三界之主。
仙界不得不應戰,兩邊打得有來有回,人間修士也被迫卷入其中。
仙魔戰爭慘烈異常,不過半年有餘,無數人間修士喪命,無數仙人隕落。
說來奇怪,首先挑起亂局的魔界除了在戰爭初期無往不利,之後幾乎每戰必敗。
人心不齊內亂不斷,決戰尚未到來,魔君欽點的六位繼承人就死了四個,其中三個死於自相殘殺,一個死於陣前反叛。
魔君再自大昏聩也覺察到了不對,可為時已晚,我已經不再是仰他鼻息而活的那個盲眼公主。
百年前他自大自傲,不曾殺死我,殊不知那是他殺我的最後機會。
仙界大軍大舉攻入魔界之時,無數法器的光暈將長年晦暗無光的魔域照得亮如人間白晝。
外面打得正酣時,我回到了當年那個小小洞府,文止來時依舊握著當年那把劍。
百年過去,如今我們之間的身份又有了變化。
我是心狠手辣屠殺無數仙人的魔界公主,他是人間修士領袖之一。
這次他依舊紅著眼眶,握劍的手卻不再顫抖。
我還是沒有躲。
28
大戰以魔界敗退為結束,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此次大戰之中,被無端卷入的人間修士反而佔了最大功勞。
西海散修兄弟文心、文止各斬殺一名魔族大將,斷魔君左膀右臂,不僅從此人間留名,還在仙界有了一席之地。
靈虛山青年弟子紅袖天賦異稟,不過百年修為,就以一己之力險勝魔君,奪其屠神弩。
又以屠神弩三箭毀掉魔君元神,令魔君再無復生可能。
以此一戰,修士紅袖一躍成為仙界新任戰神。
魔君被殺,又得神器屠神弩,仙界眾仙本打算一鼓作氣,將魔族盡數剿滅永絕後患,清點仙兵後自信滿滿直入魔域深處。
不曾想這場看似輕松的小規模戰鬥,卻是以仙界兵卒全軍覆沒告終。
僅領軍的幾位仙界大將盡數犧牲,還丟了剛剛拿到手的屠神弩。
魔域的新任魔君是個籍籍無名,卻實力遠超上任魔君的女子。
明明是魔族中人,對各路仙家術法卻十分精通,有萬夫不敵之勇。
在仙界與人間修士還沉浸在誅魔大戰勝利的喜悅中時,新任魔君已經帶領數百魔族精兵打上了南天門,在南天門寫了「到此一遊」後才回到魔域。
形勢逆轉,所有人才察覺到這場大戰的異常之處。
老魔君確實死了,可魔族從未敗過, 一切不過是一場有預謀的清洗換血。
29
仗打到誰也不能輕易殺死誰時,就到了和談的時候。
三界盟約的訂立地點選在了仙界和魔域的交界處。
代表人間參與契約訂立的人是放棄了飛升機會的文心、文止兄弟。
代表仙界的是剛剛飛升成仙的戰神紅袖以及天君長子。
代表魔界的則是鋒芒畢露的新任魔君嘉若。
天地為證, 一約既成,自此三界互不幹擾,違約者將永墮虛無不死不滅, 一直遭受抽筋剔髓之苦。
30
又三年後,嘉若河畔。
正躺在草地上曬太陽的我突然被一柄秀氣的長劍抵住胸口。
「不過三年,魔君就如此堂而皇之出現在人間,是否太不把三界盟約放在眼裡了。」
陽光有些刺眼, 我忍不住眯了眯眼:「我自然是把盟約看得很重, 可你們也看見了, 我沒有被抽筋剔髓,也沒有墮入虛無,不是我不遵守盟約,是盟約不認為我違反盟約。」
我的新身體是完全靠仙骨養出來的。
現在, 我是人,是仙, 亦是魔。
三界盟約自然對我不起作用。
文止的暴躁脾氣過了一百多年還是沒什麼變化,文心也一如既往地穩重。
文心拍了拍弟弟的胳膊, 讓他把劍收回去後才對我問道:「你做了這麼多到底是為什麼?」
他們兄弟都不蠢, 對於我的安排早就回過味來了。
我當作沒聽懂他的問題, 答非所問道:「為了有幅健全的身體,看遍三界盛景, 為了誰也不能欺我辱我,這個答案你滿意嗎?」
文心被堵了一下, 沉默許久才又問道:「你早知道我們今天會來,等在這又是為什麼。」
這次我沒再說話,伸手在虛空中抓了兩下。
我們曾是聞名仙門的神仙眷侶。
「(歲」當初靈淼的那小段仙骨被老魔君煉成了屠神弩, 除了能徹底毀滅元神外,沒什麼特別的本事,這是剩下的兩段仙骨煉成的,比之屠神弩有用得多。
文心和文止都看出了東西的價值,也知道都是用什麼煉制的,沒有立刻收下。
文心調侃道:「我用這兩件法器能和你換屠神弩嗎?」
我對著他翻了個白眼, 起身拍了拍沾在身上的枯草。
「不識貨的東西,這比屠神弩好用多了。」
說完也不理他們, 轉身向著來時的路打算離開。
走出好一段距離, 文止突然開口:「我們兄弟喚你母親的那兩百多年裡,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我止住腳步, 卻沒有回頭,沉默了片刻才道:「自然是開心的。」
文止又問道:「那三年前我舉劍刺向你時,你失望過嗎?」
我回頭看著他的眼睛,「我從不曾失望過, 我養大的兩個孩子都長得很好, 都堅守住了自己的立場,承擔了該承擔的責任,身上沒有無辜冤魂,希望你們往後也能一直如此, 方不辜負對你們有過殷切期許的人。」
說完我回過頭不再看他們兄弟二人,一步踏出已在千裡之外。
歲月漫長,後會無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