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西風吹白芷》, 本章共3088字, 更新于: 2024-11-29 14:46:00

「可成功貴在堅持。


「你縱有經世之才,也架不住事事半途而廢。


「你天資聰慧,又有家族助力,想得到一樣東西從來太容易,因為太容易,所以你不珍重,美好的東西你一樣也抓不住,這就是你的性格。


「也是你的報應。」


我朝謝時景緩緩行過一禮。


「此去天涯路遠,與君各自珍重。


「後會無期。」


距京二十裡,漸聞笛聲。


笛聲豪放不羈,如碧海潮生。


這樣好的笛聲,我隻在瓊華宴上聽過。


我凝神聽了良久,最後取出簫來。


簫聲舒緩,順潮而生明月,是支答謝曲。


那日瓊華宴上,我一時想岔了,生出傷逝之意,多虧他以笛聲開解。


又行百米,至松山亭。


亭前有人著玄色勁裝,一雙長腿利落收至黑靴中。眉如劍,眼如漆,不過一人一笛,憑欄而立,竟生出睥睨天下的氣勢來。


我叫劉青山停車,沿著山道行至他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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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手搭扣腰側,行了極端莊的禮。


那人停了曲子,竹笛在他手中打了個轉,鳳眸微挑,略勾了唇,似笑非笑望向我。


「聞得宋家小姐今日出京,在下特來相送。」


我略詫異,淺淺後退一步,提起裙擺,又行一謝禮。


「多謝公子相送,隻是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那人神情恣意,眼底波光浮動,隱有笑意。身後太陽耀目,盡數驅散冬日嚴寒。


「宋小姐記好了,在下姓凌,單名一個淵字。


「此去山長水遠,然山海可平,路有窮盡。


「宋小姐慢走——你我二人,後會終有期。」


番外


謝時景自幼便知,自己日後要承父親的爵,再娶洛川宋家小姐為妻。


他生來背負這樣的使命,不容行差踏錯半步。


第一次嘗到叛逆的快感,是在八歲那年。


府裡有棵極高的石榴樹,從小他便被耳提面命,那棵樹太高,爬不得。


那有天夜裡他睡不著,偷偷從屋裡溜出去。


不僅上了樹,還爬到最高處,摘了枝頭上最大最紅的那顆果。


那日他Ŧų⁻睡在樹上,一面枕著頭看天上的星星,一面漫不經心剝著石榴吃。


——原來,樹是可以爬的。


無非高些。


——隻要他小心些,便不會摔下來。


第二天一早,阿娘起來梳妝,桌案上一顆石榴,紅得似火。他阿娘嚇了一大跳,把他叫來,咋咋呼呼打了一頓。


謝時景挨著打,咬緊了牙,半聲也不討饒。


阿娘最後打累了,擺擺手,放他回去閉門思過。


他拖著一身是傷的身子穿過花廳,聽見下人小聲驚嘆:「這麼高的樹,成年男子爬著都費勁,也不知小少爺是怎麼上去的。」


謝時景面無表情,咬破的齒畔一股生澀鐵腥味。


他舔舔唇。


心想:【石榴這樣甜。】


凡事有一再有二,十五歲那年,他出去騎馬獵雁,回來又遭家裡人訓斥。


「你這般頑劣不堪,難成大器。


「得虧託生在好人家,縱使文不成武不就,家裡數不盡的金山,又有爵位世襲。等來日成了親,定下心性,也算叫父母放心些。」


藤條一下下落在身上,他揉揉眉心,無不倦怠地想:【樁樁件件強壓於我,還要叫我感恩戴德。既如此,這爵位我不要,這婚誰定的誰去成。】


文不成武不就?


他咬咬牙,心頭憶起石榴清甜。


於是考功名,掙軍功。


往後數年,他執著於同父母較勁證明自己。


父母貶他諷他,他偏行險處,一鳴驚人。


一路從上京往揚州去,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


至於那揚州花魁,的確生得一副好相貌,他年少風流,同她喝過幾回酒。


花魁等闲不輕易見人,偏生對他謝時景另眼相待,他那些酒肉朋友酸得牙疼,謝時景叫人恭維得頭暈,興致上來了,也曾為花魁一擲千金。有回遇見她被恩客刁難,還出手替她撐過一回腰。


但也就到此為止了。


謝時景確實沒想到,李芃芃會替自己贖了身,又到老宅求見祖母,得了祖母的認可。


謝時景自己就是行事悖逆的,到這裡,才正眼高看李芃芃兩分。


李芃芃做了他的外室,當然,她也做不得他的妻,他無非是想氣氣他那古板強硬的父母。他們破格擺了酒,宴請賓客那天,他很意外地想起了自己那個遠在洛川的未婚妻。


武家出身,聽說身子弱,不曾習得刀劍,又無才名彰顯。莫不是,像他那些表了又表的表妹,一副嬌滴滴弱不禁風模樣,許了夫家,隻等著做菟絲花。


何其令人生厭。


真正見到宋白芷是在上京城,那時他帶著李芃芃秘密回京,一回來就撞見了。


那是個氣質卓然的姑娘,臨危不懼,還救了一條人命。


他將將生了結識的念頭,沒想到,被隔在三步外,連身也不得近。


宋家孤女,居然孤身一人當街登門,搶先一步同他退婚了。


謝時景向來心高氣傲,頭一次被人棄若敝屣。


再然後就是瓊華宴了。


退婚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謝家勢大,竟然逼得一介孤女親自上門退婚,落座時,無數道目光似有似無落在他身上,多有不屑。


謝時景冷笑一聲。


這婚退了便退了,他謝時景豈能敗在一個女人手裡。


直到一池之隔,簫聲驟起。


京中盛行靡靡之音,而這簫聲凌厲破空,豪氣萬丈,千軍萬馬摧枯拉朽,如海潮般襲來!


滿座哗然驚嘆。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世間男子,誰不曾夢想,披甲掛帥,於萬千人中取敵軍上將首級。


那宋家小姐究竟何許人,竟吹得出這樣的樂章,讓人一聞心折。


眾人頗有默契地望向謝時景。


謝時景沉浸在簫聲裡,他是實實在在上過戰場殺過人的,時至今日,依舊能想起那些火光裡的廝殺吶喊。


比起旁人,這曲子更能勾起謝時景那些藏在血脈裡的沸騰殺意。


這就是……他原本的妻?


簫聲轉為蒼涼,謝時景莫名心痛,正欲做些什麼,忽覺一道冰冷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旋即一道笛聲響起。


抬眼望去,凌淵已收回那冰冷輕視的目光,正橫笛在前,一副護持之意。


凌淵何許人也?


謝家顯赫,凌淵更甚。長公主之子,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


他十四歲上戰場,在西北歷練十二載,甚少回京。崔將軍每每提起凌淵,推崇備至,說凌將軍年少有成,殺伐果斷。得將如此,國之大幸。


謝時景也見過那人臨陣摔碗,不問關山的模樣。


不得不服,也不得不承認。


崔將軍所言,字字非虛。


這次不知怎的,凌淵竟肯來這瓊華宴。


他旁邊有道小身影,定睛望去,乃是當今五皇子。


此刻他正一臉自豪。


隻是不知,他是自豪他凌大哥,還是自豪他白芷姐姐一鳴驚人。


宋白芷被封昌平郡主。


謝時景大概他自己也沒想到,竟有一日,自己成了上京笑柄。


他年紀輕輕尚未承爵,一無功名傍身,二無顯赫軍功, 又行事放蕩, 如何能配昌平郡主?


樁樁件件事情鬧得厲害, 謝府清名掃地, 父親同母親大吵一架。


父親指責母親婦人短見,隻圖眼前富貴,輕易與宋家退婚,竟不知百年世家,聲譽是如何的重要。


母親氣極反笑。


「謝大人不愧謝家家主,滿口仁義道德, 一派清風明月模樣。既如此,宋家敗落後,何ťũ⁻曾見你拜見過你宋家嫂子一回?」


父親啞然, 拂袖而去,一連幾日不歸家。


唯有謝時景失魂落魄。


李芃芃雖好,但二人相處, 多談些風月。


再深些, 便是他想,家國天下事, 同一花魁也不知從談起。


外界種種非議譏笑他並不在乎,隻是心中悔恨如藤蔓生長, 叫他痛不欲生。


那日回去以後他叫人去查了宋白芷的事。


謝家大少爺高高在上, 第一次靜下心, 凝神去聽他未婚妻的生平。


宋白芷父兄皆戰死,她母親一個人帶著她, 還要苦撐宋家門楣,小時候過得很不好。


京都歌舞升平,不聞洛川戰馬嘶鳴。


聽聞她兄長戰死時, 身中七箭, 半條手臂被削去。


由宋白芷和她母親收殓入棺。


那是宋家最後一個男丁。


彼時她才幾歲, 就見過這樣慘烈的場面。


便是謝時景第一次上戰場時,也被血肉橫飛的場景嚇得睡不著覺。


宋白芷有沒有哭?或許她見得太多, 早已經流不出眼淚。


這麼些年,謝時景忙著同家裡抗衡, 對她這個未婚妻不聞不問。


母親去世後,宋白芷一個人活得辛苦。


她拜了當地名醫為師, 治病救人。


她是那樣好的姑娘, 如同寧折不彎的枝頭寒梅,傲然挺立。


才不是等著夫家依靠的菟絲花。


隻是學醫又豈是那麼好學,哪有高門貴女幹這個的。


同膿血斷肢為伍, 又有染疾風險, 光是想想就足夠嚇人了。


最難的時候,她有沒有想過他這個遠在京城的未婚夫。


有個顯赫的未婚夫,多少算條退路,也是個念想。


宋白芷有沒有期待過?


謝時景不得而知。


他這一生都不得而知了。


京城裡想同宋白芷結親的公子如過江之鯽, 而他本可以擁有的。


他失去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姑娘,卻連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失去她的都不知道。


正如宋白芷所言,他們二人歷盡千帆——


後會無期。


他早已不配為她夫君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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