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我對她的惡行不過是遮掩我們的關系,蘇豐庭對她的那點心思我也一個字沒漏過,到底是曾聲名遠播的才女,自己看出了蛛絲馬跡。
可掩藏自己的情緒哪有那麼容易,更何況蘇豐庭那個人,陰鬱又虛偽,連鄭媽媽那種沒有心的狠人都怕他。
我日復一日地等著,朝堂上唐明昭掀起的風浪被幾個皇子善加利用,已經快接近尾聲。
卓松曾經聯合那些豺狼對付義父的手段,如今一樣不少地被施展在了他自己身上,淪為階下之囚不過是早晚的事情。
但吳蕊珠找不到,我即便找到了蘇豐庭的證據,又如何能安心地走。
直到卓松快要被宣判之前,絲絲才傳蘇豐庭的話說,他要在另一處宅子裡見我。
16
來帶路的人綁住了我的眼睛,分明是不想讓我發現那處宅子到底是誰家,所以,他竟是把吳蕊珠帶回了三皇子府。
布條摘下來的那一刻,我看見的就是吳蕊珠戲謔的臉,緊接著,就是一個結結實實的巴掌。
絲絲被驚得往前走了兩步,又退了回去,到底沒有出聲阻止。
短短數月,她在蘇豐庭身邊就到達了這個地位,我也不知是該欣慰還是心疼。
她捏起我的下巴:「這一巴掌就當還過去那些年對我的糟踐,很便宜你了。」
「蘇豐庭說你同我一樣恨卓松,如今他就要敗了,所以我找你過來出出主意,怎麼折騰他,我才能解氣呢。」
我笑了笑,用力掰開她的手,糾纏間,有什麼東西從她的袖子到了我的袖子。
「你要請教人呢,就得客氣點,不過主子說得對,我也恨毒了卓松,所以這個主意,我免費送你。」
「吳大小姐,你見過吃觀音土的人是怎麼死的嗎?他們知道那東西不好,可餓得受不了,還是會吞食一點,到最後啊,四肢都被餓的纖細異常,肚子卻老大一個鼓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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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既有這個本事,不如就試試我們卓相的肚子,最後能鼓多大吧。」
臨走前,她又賞了我的臉一杯茶水,把桌上的茶杯玩兒似的一個一個摔在我的腳邊,臉卻湊得極近,帶著貓逗老鼠的態度觀察我的每一絲表情。
然後利用絲絲被驚住的那一瞬,在瓷器碎裂聲的掩護裡對我說:「三日後他要逼宮,求你,不要顧念我,帶著那些東西走。」
「求求你。」
聲聲哀婉,字字誅心,於是我不得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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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松之亂攪混了朝堂,的確是逼宮的好時機,無論蘇豐庭成與不成,這京城都即將變天,我費盡心機給唐明昭傳了消息,讓他帶著唐安明日城外五裡相見。
那裡的難民堆,每次路過我都會讓大丫施舍幾個饅頭,有人群的遮掩,相信我跟大丫可以甩脫蘇豐庭派在我身後的尾巴。
他本就是玲瓏心竅,我讓他帶著唐安,他便懂了,一句話都沒問,借著那些難民的幫助,跟在我們身後一起順利地脫了身。
安全了,他才問我要去哪兒,我也犯了難,向他討主意。
「我手上有點東西想送給義軍,隻是我對他們了解不多,你說北方的張術,南方的陶誠和西邊的陳方,哪一路英雄更可信呢?」
唐明昭撓了撓頭:「一定要去那麼遠嗎?很累的,其實離這兒不遠就有一支義軍,不然我們先去那裡看看?」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居然跟義軍有牽扯?你不會也早就想反了吧?」
他趕緊搖手:「你別冤枉我,我爹聽著呢,小心他當真了晚上來找我,我就是去城外拔草修屋頂的時候發現的。」
我蹙眉:「你拔個草都能發現,聽著這麼不靠譜,那些人能行嗎?」
他驕傲地挺胸:「你以為誰都能發現啊,是我慧眼如炬才看出了門道,我看他們不小心踩到那些零星生長的野禾苗都會扶正,當是懂民生疾苦的,值得我們去試試。」
唐明昭的判斷我自然信,跟著他的摸索,我們找到了幾間隱秘的屋子。
那時夕陽西下,金燦燦的光裡,從屋裡走出來的,是不再胖嘟嘟的吳小胖子,乍見故人,我笑著笑著,不知怎的,面上卻爬滿了淚水。
這世上,還有誰,比他更有資格得到這份證據呢。
義父,是你在天上保佑我們吧,你再等等,很快你的親生兒子就可以幫你洗雪沉冤了。
隻是拜託你,也要記得保佑那個還身在虎穴的女兒,讓我們有朝一日能活著再相見。
18
仗真的很難打,哪怕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我們依舊用了七年才再一次見到京城的城門。
這七年,唐明昭去軍裡做了吳承軒的軍師,而我和大丫遊走各地幫他們活動錢財資金,所有人心裡都憋著一口氣,沒有聽到蕊珠的消息,那就是好消息。
攻城那日我沒去,據說蘇豐庭把蕊珠押上了城樓,威脅吳小胖子若不退兵就把她推下去,隻是最後一刻,他不知怎的猶豫了一下,被蕊珠尋住機會先推了下來。
皇帝都不在了,誰還要打,還剩下的老臣選了個代表出來談判,我們答應不殺舊臣,兵不血刃地進了城。
我跟大丫進宮去看蕊珠的時候,她好像跟從前一樣,又好像不一樣。
但是隻要活著,有些傷,就總能治好。
活著,真是好啊。
吳小胖子,啊,不對,是陛下,陛下封我做了個郡主,我在京城還算能出入自由,於是我屈尊去死牢看了看我那還在苟延殘喘的父親。
凸顯的雙眼,比棍子還細的四肢,再加上個仿若十月懷胎的肚子,哪裡還看得出昔日首輔的風採。
不過他的神志還算清醒,瞪著眼睛看了我許久,才出聲道:「你、你是瑤娘的孩子。」
我拔下頭上那根木簪,在他的心口劃了劃:「你還認識吧?娘說這是你送她的第一份禮物,她到死都帶著呢。」
「因為她說啊,她做夢都想用這把簪子捅進你的心裡,看看流出來的血是不是都黑透了,才做出那些喪盡天良的事。」
我把木簪捅進去的時候,他的眼神裡明顯蹦出了解脫的喜悅,於是捅到一半,我又收了回來。
哎呀,弑父會有報應的,我還想跟唐明昭幸福長壽地活下去,還是讓卓大人他自己選餓死或者不知哪一天被觀音土脹死吧。
娘,您在天有靈可別怪女兒不幫您實現心願,瞧瞧他這求死不能的樣子,我覺得您會更喜歡的。
19
等天下再安定一點的時候,我在京郊找了個大墓園,把我娘、大丫的妹妹、還有那棵樹下不知姓名的姐妹都遷了進去。
至於我們村裡的人,這幾年我的畫學得極好,便給他們用畫立了衣冠冢。
總是板著臉的村長伯伯,會做桂花糕的李大嬸,比我還要矮一頭的小虎子,正是牙牙學語連名字還沒取的張家寶寶……
每一個,每一個我都記在了腦子裡,從此他們不用再如孤魂野鬼飄零,隻要我兜裡還有一個銅板,就會有他們一根香火。
唐明昭有時候被我欺負狠了會來園子裡告狀,這個碎嘴子的,一張嘴能抱怨一個下午。
最近他抱怨最多的就是,大丫都成親生子了,為什麼我還不點頭嫁給他。
我踩著夕陽來園子裡接他,看著路邊三三兩兩,扛著鋤頭帶著笑臉回家的男男女女,恍然覺得生個孩子出來跑跑也不錯。
我們和這個國家一起,終究都迎來了新生。
唐明昭番外
我叫唐明昭,是大清官唐豐唯一的兒子,從小我就知道,我爹是人人稱頌的好官,我不能汙了他的聲譽,於是我拼命讀書,少年中舉。
但跟他在任上走得越多,我就越迷茫,這樣餓殍滿地,皇子們卻還是隻熱衷於爭權的朝廷,真的還有救嗎?
我跟我爹探討過幾次,換來的都是他沉著臉的斥責,便隻能把這份迷茫藏在了日漸歡脫、自娛自樂的性子裡。
因為我不能不開心,我家已經有了一個不開心的娘,不能再多個不開心的兒子。
我娘當年也是仰慕我爹才嫁給他的,但她一個大家才女,實在是不知道怎麼用我爹微薄的俸祿變出衣食住行要用的東西。
更何況我爹基本沒有陪她的時間,她最終在我十七歲的時候鬱鬱而終。
我不能墮了我爹的威名,那我便不成親吧,不會多害了一個女子。
直到我去城外難民堆了解情況的時候,我碰見了一個特別的女子。
其實她坐在車上我沒看見她的樣貌,隻看見她讓婢女取了十幾個饅頭,然後悄悄拿給兩個不起眼的少年,讓他們分給餓得最嚴重,快死了的那批人。
真是聰慧,既避免了難民哄搶保全自己,又盡了自己那份心意。
我反問她:「那你呢?你為什麼也沒死,真正的第一個。」
「(小」我自顧自地覺得, 她一定既能明我心志,又能同我於重重困境裡並肩而行。
為了怕自己忘掉找她的線索, 我還描繪了那個丫環的畫像。
在水池旁看見大丫的時候,我才知道隔壁那個不知是誰派來,勾了我三次的姑娘, 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
其實她表現得很好,可以騙過絕大多數人,但我這些年走南闖北,斷過的是非太多了, 實在是, 不好騙。
我看得出來, 她帶著很多很多面具,她不快樂。
她的遭遇,用腳指頭想都知道是哪些,這個世道, 就是這麼操蛋。
我想逗逗她,讓她開心一些。
於是我故意跟唐安說我喜歡大丫那樣看著就能幹的。
她那麼聰明, 一定明白能幹跟潑辣分不了家。
果然,她的性子越來越活潑, 也越來越把唐府當家, 我有時覺得, 我們跟夫妻,也不差什麼了。
直到她在御史臺看見了卓松, 我從她的眼睛裡看見了深不見底的恨。
那天晚上,我聽見了一個叫何盈盈的女子真正的一生。
我這才知道, 讓我參卓松,不僅是她的任務,也是她自己的心願。
除了心口密密麻麻的心疼,我還舒了一口氣, 像有人給了我一個出口,我終究,不是我父親那樣愚忠的人。
讀了那麼多聖賢書,見了那麼多人間煉獄,誰人心中能沒有一團火。
站在朝堂上慷慨激昂的那一刻,我甚至覺得這簡直是我的宿命。
那之後就是一座又一座城池輾轉的戰爭, 腳不沾地,我們做著各自能做的, 見不了面, 也知道心是在一起的。
天下太平後,她遲遲不願嫁給我, 除了偶爾跟她的親人抱怨抱怨,我還是堅持不懈地自己哄。
我知道,她還是在害怕,害怕不能讓孩子生在太平盛世裡。
所以我就抓著我的同僚沒日沒夜地幹活, 讓海晏河清的盛世早日到來。
終於, 我盼到了現在的好日子,我生的好兒子,我拿著碗在後面追著喂他飯都不吃。
小崽子,等著吧, 等你娘從吳姨家裡回來,拿著鞋板子追你三條街的時候,看你吃不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