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圓在宮裡找了好些草藥,配了個土方子給我治傷。
我的腿,竟然漸漸地好了起來。
我假裝昏睡的時候,夜晚常常聽見她悄悄地哭,悄悄地自語。
「爹娘,我一定會照顧好自己的。」
「阿圓現在可有出息了,伺候的可是太子殿下呢。」
「等阿圓出人頭地,一定會為爹洗刷冤情的。」
後來我才知道,阿圓的父親是一個小縣官,卷入了官場貪墨案,全家下了牢獄。
阿圓年紀小,躲過一劫。
可惜,阿圓沒有等到自己長大,溫家四口死得死,殘得殘。
這事兒,我沒敢告訴她。
阿圓是個聰慧又堅韌的姑娘,她頑強地長大,樂觀地過著每一天。
她還要求我,在這冷宮中也要上進。
「殿下,該讀書了。」
「殿下,該起床跑步了。」
「殿下,再不喜歡也得吃,吃飽了才有力氣。」
阿圓像一隻小蜜蜂似的,圍著我團團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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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裡,她會折一些野花,放在破敗的花瓶裡增添一些趣味。
暖和的時候,她跟我一起在院子裡寫字。
看的出阿圓的爹娘是用心教她的,她字寫得不錯,性情開朗,身子骨也很健康。
能從御花園的池子裡偷鯉魚,老太妃的宮裡摘槐花,後山上打野雞摘慄子,皇宮上下,唯有她一人了。
「我娘從不拘著我在家繡花、讀書,我常常在外面瞎玩兒。」阿圓為我研磨,自豪地說道,「我記性可好了,為殿下治腿的土方子,是山中獵戶教我的。他家世世代代都用那個方子,我就記下來了,沒想到還用上了。」
她啊,過完年就要十二了,性情還是嘚嘚瑟瑟的。
旁的小宮女,像她這個年紀,早就攢著嫁妝,物色相好了。
阿圓倒好,今天去御膳房哄個雞腿,明天去小太監堆裡賭個錢,後天又不是從哪兒弄來一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總之,阿圓一年到頭就是忙來忙去。
伺候人的事兒,阿圓一向是做不好的。
她從前雖然隻是個八品縣官的女兒,身邊也是有一兩個得力的丫鬟伺候。
家裡落難進了宮,宮裡的嬤嬤也沒好好地教養她,隨意地就派遣到了冷宮。
讓她燒壺水,手上燙了一個大泡兒,可憐兮兮的,飯都要我喂著她吃。
讓她倒洗腳水,她自己個兒先熱乎乎地泡上了,還使喚我添熱水。
讓她縫個衣服,針線亂得厲害,還得我拆了重新縫。
到頭來,冷宮裡燒水的是我,縫制衣服的是我,修補家具的還是我。
阿圓像個小傻子似的,隻知道興衝衝地跑進來跟我說:「殿下!我認了御膳房的王叔做幹爹,往後咱倆可是餓不著了。」
我是聽她說過的,御膳房的那個王叔竟然跟她是同鄉。
聊來聊去,阿圓竟然還幫襯過王叔在家中的老母親,結下了一樁善緣。
12
又過了一年,阿圓十三歲,來了月事,是個大姑娘了。
她受了寒,縮在被窩裡哭,說自己要死了。
我摸著她的頭,隻能給她解釋這是長大了。
她驚駭道:「哎呦!往後不能跟男人走得近了,我聽說來了月事,就能懷小娃娃了。」
我一時間語塞,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講男女之間的事情。
眼下最要緊的,卻是給她縫制月事帶。
阿圓的針線功夫是不能看的,這種事兒,隻能我來做。
我剪了最綿軟的一件裡衣,針腳細細密密地給她縫好。
本該是知羞的年紀,阿圓卻大大咧咧地誇我針線活兒好。
也是,她八歲就進了宮,誰也沒教過她女兒家的禮義廉恥。
我嘆了口氣,隻想著來日方長,慢慢地教她罷了。
我們就在冷宮中相依為命地過了好幾年,一個蘋果分著吃,一個饅頭分著吃。哼,得了雞腿她會偷偷地啃兩口再帶回來,騙我說是貓吃的。
沒有炭火的日子裡,她冰冷冷的小腳揣在我的懷裡。
我打趣她:「阿圓,你整日裡不顧男女之別,鑽在孤的被窩裡取暖,將來可怎麼嫁人?」
阿圓隻會白我一眼,數著她賭錢贏來的銅板,無所謂地說道:「人都要凍死啦,還管什麼嫁人呢。再說了,將來殿下要是衝上雲霄,還能虧了我?滿京城的好兒郎,不是隨我挑。前些日子我遇到了太傅家的公子,他長得好,笑得又好看。唉,將來我要是嫁給這樣一個人,也不錯。」
太傅唯有一子,就是謝清陽,阿圓竟然喜歡謝清陽那樣溫敦的男人,真是沒眼光。
外面,皇後又懷孕了。隻是這胎隻有三個月,就流產了。
她忙著跟新進的寵妃鬥,忙著教養自己的兒子,已經很少把目光放在我這個幽禁冷宮的廢太子身上了。
皇後生的二皇子,在我弱冠那年被封為太子。
朝中文官上書,要求父皇放我出冷宮。
我裝瘋賣傻,旁人都說我被幽禁的這些年,關得痴傻了。
皇後終於放下戒心,將我放了出來。
我跟阿圓搬到了寬敞亮堂的梧桐苑,阿圓開心地在院子裡跑來跑去。
那一年,她十六歲。
阿圓長得算不上傾城之姿,卻獨有自己的魅力。
她像開在原野上的花,有一種蓬勃的生命力,在這個寒氣森森的冷宮裡最為少見。
父皇也就是那個時候來的,他封了阿圓做妃子。
我跪在地上,第一次求他。
「頌時,華陽跟你母後,死不瞑目。大仇未報,你怎麼敢動兒女私情?」父皇跟我說:「你看那個小丫頭的眼神,藏不住了。把她放在我身邊,我替你看顧好她。省的來日讓皇後抓住你的軟肋,逼死她。」
我的情,會害死阿圓。
就好像父皇的情,害死了母後一樣。
阿圓不知曉男女情事,隻是憂愁,一直嘆氣。
我問她怎麼了,她猶豫了好半天才貼著我的耳朵跟我說:「我聽說,做了皇上的妃子,要跟他親親,還要跟他睡一個被窩。哎哎哎,我覺得不願意。」
她身上香軟軟的氣息撲過來,我有些定不住心神。
阿圓又扯著我的袖子說:「要不然我先親親你,看看是什麼感覺。」
我喉結滾動了一下,點了點頭。
過了好半天,阿圓捂著胸口說:「額……感覺心跳得太快,要死掉了。還是別親了,我想多活幾年。」
我實在沒忍住,給了她一個腦瓜崩。
阿圓這下子來氣了,揪著我捶我胸口。
呵,她這個蠢呆瓜,親她不知道生氣,揍她反而來勁。
阿圓做了我父皇的妃子,忽然有一天就開竅了。
我們躲在衣櫃裡接吻,她掐著我腰上的軟肉說道:「周頌時,你個大騙子!你還敢跟我說,這種事情經常練練就習慣了。」
我不動聲色地抓住她的手,借著一點暗光看她緋紅色的臉頰。
她咬著潤色的唇,半晌才說道:「教養嬤嬤說,不能隨便地跟男子有肌膚之親。這種事情,隻有夫妻之間才能做的。」
「我現在是你父皇的妃子,我們兩個這樣,是大逆不道。」
她又暗自糾結道:「你父皇對我特別好,就像我爹一樣。唉,周頌時,我覺得這樣特別對不起他。」
我真想拆開她的小腦瓜子,看看裡面都裝了什麼。
我耐著性子,把許多事情都講給她聽。
比如我跟皇後之間的血海深仇,比如我隱忍多年是在積蓄力量,又比如我父皇選她做妃子,隻是為了保護她。
阿圓到底是聰明,很快地想通了,若有所思地說道:「啊,那等你報仇以後,能把我許給謝清陽嗎?」
我惱怒地親她,質問她:「你都對我做了這樣的事情,怎麼還想著嫁給謝清陽?難不成,你隻是戲耍我!阿圓,你知不知道,這種事情隻能跟一個人做。」
「真的嗎?」阿圓驚異不定地說道,「我怎麼瞧見阿翠跟小吳親嘴,還跟虎子親嘴?」
阿翠,是伺候她的一個宮女。
小吳跟虎子,一個是小太監,一個是小侍衛。
她身邊到底是一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人!
我沉默了一下,暗自惱恨在冷宮的時候,沒逼著她多讀書。
「知書達理」這四個字,她真是一個都不沾。
後來父皇派了兩個女先生教阿圓讀書知禮,一連三個月我們都沒見面。
再相遇時,是在百花綻放的御花園。
她穿著粉色宮裝,打扮得清麗嬌憨,頭上的朱釵是一隻振翅的蝴蝶。
走近了,她看著我,一下子臉就紅了。
那一瞬間,我知道,阿圓長大了。
再不似往日那般,遇上了隻會朝我擠擠眼,而後約著我到藏書閣,跟我八卦這個妃子如何,那個宮女如何。
所有的一切,都終止在我二十二歲那年。
李家終於倒臺,皇後哈哈大笑起來:「周頌時,你果然是天生的帝王!在我面前裝瘋賣傻這麼多年,甚至不惜跪在我面前喊我母後。臥薪嘗膽、忍辱負重,一朝得償所願,是不是很痛快?」
她服毒自盡,臨死前神情詭譎到底告訴我,留給我一份大禮。
一直到阿圓死在我的懷裡,我才意識到她在說什麼。
阿圓竟然中了毒。
她像一朵迅速地衰敗的花兒,躺在我的懷裡吐著血。
「唉,周頌時,我竟然就這麼死了。」阿圓還在笑,她撫摸著我的嘴唇,安慰我,「我當時在冷宮看見你,心裡在想,唉,這麼好看的太子,該不會死了吧。」
我渾身的血液已經停止流動了,手不停地在抖,我想說什麼,卻大腦空白,舌頭發木。
阿圓眼角流出淚,輕輕地說:「周頌時,我要死了。你呢,就惦記我十年好了。以後就忘了我,多笑笑。」
阿圓沒了,就這樣沒了。
自她走後,我過得渾渾噩噩, 不知春秋。
又過了三年,父皇退位,我登上皇位。
我從宗室之中挑選了一個孩子,封他做了太子。
又過了七年, 我跟謝清陽坐在一起飲酒。
謝清陽跟我說:「我總是夢到華陽, 你說, 什麼時候能忘呢?」
是啊,什麼時候能忘呢?
吃飯會想起阿圓,啃著雞腿油油的嘴巴。
走路會想起阿圓,蹦蹦跳跳追蝴蝶的啥樣子。
睡覺會想起阿圓,冰冷冷的腳丫子往我懷裡塞。
春夏秋冬,四季三餐, 時時刻刻,都在想她。
阿圓臨死前,讓我記她十年,如今正好。
我找到隱居深山的靈巫一族,用餘生壽命跟帝王氣運,換我重活一世。
七七四十九日的焚心之痛,鮮血幾乎要流幹,我卻需要保持著最後一絲理智進輪回。
那一刻,仿佛很漫長,又仿佛很短暫。
我真的重活了一世,再醒來是十二歲那年, 皇後汙蔑我穢亂宮闱的前夕。
可惜, 華陽已經病弱得不成樣子了,我救不了她。
「頌時,我替你去吧。」華陽握著我的手輕聲地說道, 「你啊, 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我跟母後, 會在天上看著你的。」
華陽代替我, 縱身火海。
「老大,把你那價值五十兩的劍拿出來!老娘看看是鑲了寶石還是融了金子!」
「—這」我大病一場, 借著欽天監的名義,從鄉村僻壤裡把阿圓帶了回來。
我又讓謝清陽出面,將溫大人調到京城, 免得他被那場貪墨案牽連。
那個時候,我躺在軟榻上,看著阿圓走進臥房。
她依然穿著粉色的衣裙, 梳著兩個包包頭,眼睛明亮, 看著我的眼神帶著好奇。
「公主殿下, 我是為您驅邪祛病的福娃娃。有我在, 您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
「殿下,你長得可真好看啊。」
她的小手,握住我的手, 也不認生。
我看著她的樣子,落了淚。
她慌忙地給我擦眼淚:「殿下,你哭什麼,可是哪裡難受?我幫你揉揉。」
阿圓, 我的阿圓啊。
這一世,我必定傾盡所有,護你一生無憂。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