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開了春,本是萬物復蘇的季節,卻出了件震驚朝野的大事,有人彈劾溫鐸是漏網的楚王案的逆黨。
皇帝震怒,下旨嚴查。
又過了幾日,御前總管汪正親自來了趟公主府。
「陛下為了溫尚書的案子心中煩悶,已經幾天不思茶飯了。陛下一向最疼公主,請公主進宮去勸勸吧。」
「好,請汪公公稍等片刻。」
我簡單收拾了一下,又帶了樣東西,正準備出門,被陸安叫住。
他為我理了理額間的頭發,輕聲問:「昨晚我交代的話可都記得了?」
我有些好笑地看著他,「我又不笨,這麼簡單的話怎麼會記不住。」
進了宮,到暖閣裡,陛下正在批折子,看到我進來,放下了筆。
「昭昭怎麼來了?」
「皇兄。」我行了禮,走過去,眼睛絲毫不敢向桌案上的折子看。
「汪公公說您近來膳食用得不好,昭昭給您帶來樣東西。」
我將手中的瓷盅放到桌上,打開蓋子,裡面是幾顆山楂,全都紅彤彤、亮晶晶的,閃著光。
「皇兄還記得這個嗎?小時候有一次您也是傷了胃口,不想吃飯,淑妃娘娘給您做了冰糖山楂,您一連吃了好幾顆,昭昭看了都饞得流口水。」
他愣愣看著這幾顆山楂良久,再抬起頭來,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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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難得你還記得朕的母妃做過這個,這是母妃她家鄉的小食。」
「當然記得,淑妃娘娘雖然薨了,但教會了昭昭怎麼做,皇兄您嘗嘗吧。」
「好。」
他拿起筷子剛要去夾,旁邊的試菜太監走了過來。
「這是做什麼?湖陽公主送來的東西還需要驗嗎?」
他沉著臉說了一句,卻又將手中筷子放下。
我微微一笑,接過太監手中的銀針,插起一顆山楂放進嘴裡。
「皇兄您嘗嘗,還是不是小時候的味道。」
「你呀。」他也笑了,沒再猶豫,夾起一個吃了起來,接著又一連吃了好幾個。
我看著眼饞,也要來了筷子,像曾經那樣,與他一起將山楂都吃光了。
「昭昭,」他拉起了我的手,握在掌心裡拍了拍,「還是你最懂朕的心。」
「皇兄,」我將頭靠在他肩膀上,眼裡蓄起了淚,「父皇、母後和淑妃娘娘都不在了,您是昭昭最親的人,也是昭昭的天,請您千萬保重龍體。」
「好好的怎麼哭了?」
他為我擦了擦眼淚,神色溫柔,仿佛還是多年前那個愛護我的哥哥。
暖閣裡溫情融洽,我們又說了些話,他政務繁忙,我不便打擾過久,就想起身告退。
臨走時,我回頭看了看,欲言又止。
「昭昭還有何事嗎?」
「皇兄,我……」
他溫和地撫我的頭頂,「跟朕還有什麼不能說的事嗎?」
我猶豫了片刻,似下定了決心,跪倒在地。
「臣妹想為陸安求個闲散富貴的官職。」
「哦?」他坐直了脊背,來了興趣,「之前還不願意讓陸安做官,怎麼這就變了?」
我咬了咬嘴唇,漲紅了臉,極小聲地說:「臣妹,臣妹想招陸安做驸馬,他若始終一介白身,終歸不好看。所以想跟皇兄求個恩典,賜他個闲職。」
「哈哈哈,」皇帝笑了起來,起身親自將我扶起,「昭昭真是大了,都開始思嫁了。」
我臉紅得似要滴出血來,扭捏道:「皇兄,不要取笑昭昭了。」
他還是笑容滿面,一口答應了。
「好,朕知道了,等過段時日忙完了手頭上的事,朕就給陸安賜官。」
「謝皇兄。」
我又拜了拜,歡歡喜喜地告退了。
出了宮,在回府的半路上,馬車就被人攔了下來。
「是誰這麼大膽,不認識本宮的車架嗎?」
我打開車窗,是許青彥騎在馬上,攔住了去路。
他看到我,滿身是壓抑不住的沉鬱之氣,目光凌厲如刀。
「昭昭,你想嫁給陸安?」
我隨意地笑了笑,卻答非所問。
「許將軍當真是手眼通天,本宮剛跟陛下私下聊過的話,這麼快就知道了。」
對我的嘲諷,他置若罔聞,仍舊陰沉沉地盯著我。
「你想嫁陸安,倒沒問問我同不同意。」
他這話說得僭越,我也不想追究,隻隨手轉了轉腕上羊脂玉镯,又抬頭看他。
「本宮的事就無須許將軍掛心了。況且許將軍跟溫鐸的女兒好事將近,還是多花些心思想想自己那位未婚妻吧。」
「昭昭,」他一把抓住我馬車的窗楞,將頭探了進來。「你是因為溫令初才想著嫁給陸安嗎?你放心,我絕不會娶她。」
我向後躲了躲,拉遠了與他的距離。
「我皇兄就要下旨賜婚了,許將軍難道要抗旨不成?」
他揚了揚眉,沉穩篤定一笑,「這不用昭昭操心,你等著我就好。」
說完,甩了甩馬鞭,策馬而去。
回到公主府,陸安正坐在院子裡飲茶,他穿著件天青色衫袍,映著滿園的蒼翠,雅致得如同一幅水墨畫。
他看到我回來,也不問進宮面聖如何,隻說:「路上遇到許青彥了?」
「你怎麼知道的?」
他端起一盞剛泡好的茶遞給我,「算著你回來的時間晚了一些,能將你絆住的也隻有許青彥了。」
這個人有時聰明算計到令人心驚,也不知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竟然覺得能夠拿捏得了他。
我將宮中和遇到許青彥的事都與他說了,他思量了一下,緩緩笑了。
「昭昭真聰慧,有些事不需要我交代,也知道怎麼將計就計了。」
他的口氣好像在誇獎個小孩子,讓我很是不滿。
「陸安,我知道你厲害,可我也不笨好不好,不要瞧不起人。」
「你來。」
他招手,將我圈進懷裡,下颌輕抵在我肩上。
「隻是不想你理會這些爾虞我詐,有什麼事我會為你來做。」
我的心猛地一跳,側過頭,看他神色平靜,剛剛的話好像就是自然而然說了出來,他理所當然地要護著我,沒有半點刻意哄我開心的意思。
「陸安。」我的頭在他懷裡蹭了蹭,鼻子有些酸,說話都瓮聲瓮氣的。
「是我利用陸家蒙冤遭難故意將你牽扯進來的,你怪我嗎?」
他好像聽到了什麼笑話一般,低聲笑個不停。
我有些發愣,「你,你笑什麼?」
「笑你怎麼這麼傻。」
「你才傻!」
溫鐸的案子很快有了進展,大把雪藏的證據都被挖了出來。
皇帝本來還想網開一面,但許青彥拿出了當年溫鐸與北疆軍來往的密信,他這才驚覺,原來溫鐸的手已經伸了那麼長。
陸安說,對於臣子,陛下一向有自己的駕馭之道,懂得何時要放,何時該收。但溫鐸私下與北疆聯系是犯了大忌,更何況你弟弟代王還在那裡。
於是天子一怒,血流千裡。
溫家被判了個男丁抄斬,女眷皆發配為奴。
旨意下來之後,陸安去了一次城郊,在漫漫官道上站立了很久。
一年多前,他全家便是從這條路離京前往嶺南的,當時構陷陸家的就是溫鐸。
我沒過去,坐在馬車裡,遠遠等著他。
當他走回來時,已收斂起了所有的心事,臉上帶著笑意。
「昭昭,我們回家吧。」
「好,」我拉住了他的手,「陸家會翻案的,陸明和你的家人還會再回來的。」
他沒有說話,隻是用力地抱了抱我,將頭埋在了我的頸間。
「陸安。」
在府門口下車,正要進門,聽到有聲音傳來,順著那聲音,一個消瘦的人影從拐角的蔭翳中走出。
「陸安,是不是你?」
來的人是溫令儀,她清減了許多,滿面憔悴,頭發有些散亂,再沒有當初的自矜。
陸安將我拉到了身後,看著溫令儀走近。
「是不是你?我爹臨死前才想明白了,是你做的,對不對?」
溫令儀質問聲越來越大,蒼白的臉上那雙大眼睛裡滿是不甘與悲憤。
「是,」陸安開了口,聲音漠然,「不過是天道輪回,報應不爽罷了。」
「那我呢?從我們兩家議親開始,你可曾有喜歡過我。」
「不曾。」
「不曾?」溫令儀笑了笑,眼中有淚流出,「那為何當初我爹想把姐姐嫁與你,陸明本也同意了,卻又換成了我?難道不是你的意思?」
陸安抬頭看了看她,目光悠遠,卻又好像透過她在看更遠處的什麼。
「那年夏天,溫鐸邀家父與我同去太湖邊飲酒,卻又安排你家的畫舫經過。
「當時你與你姐姐在船上追逐,奔跑間頭發上的簪子掉落到了水中。
「那一刻,我覺得你有些像她。」
「像誰?」
溫令儀又走近幾步,眼睛直直盯著他。
陸安卻垂下了頭,沒再回答。
溫令儀等了許久,最終悽然一笑,「竟然是我自作多情了。」
說完,轉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我看著她走遠,心中也有些感慨。
原來她是喜歡陸安的,那為何當初在陸安送家人發配邊塞那樣悲涼的時候,要帶著人來羞辱他呢?又為何邀請我與陸安去詩會,故意給他難堪呢?
我怔愣著,想不明白。
「發什麼呆呢?回去了。」
「哦。」
我呆呆跟著他往回走,快走進內院,腦子中靈光一現,脫口而出:「你說當時覺得溫令儀像誰?」
沒有回答。
「是像你喜歡的人嗎?」
還是沒回答。
「到底像誰呀?」
「像你。」
他猛地停住腳步,側過身看我,目光中的明明滅滅讓人看不懂,猜不透。
我一下子傻了,怎麼會像我?
「陸安,你又騙我。」
他那雙好看得晃人心神的眼睛裡瞬間湧起了很多情緒,但最終都歸於寧謐,融進一池春水,溫柔得能讓人沉溺。
「昭昭,我沒有騙你,真的。」
10
日子如流水般滑過,表面看似平靜無波,實則暗流湧動。
薛楨又來過幾次,每次都在門口演一出愛我至深的大戲,還被許青彥撞見過一次。
他二話不說直接拔了刀,被府裡眾多僕從死死拉住,才勉強收手。
但薛楨進了府都是隻找陸安,不知道兩人都談些什麼。
隻有一次,我為了做香囊,在花園裡摘玉蘭,遠遠看到他倆走來。
「不許你真的對她動歪心思。」陸安的聲音很沉。
薛楨仍舊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不敢不敢,我可不想你來找我拼命。」
這天,夜已深了,我困得睜不開眼睛,卻總覺得身側的人有心事。
「陸安,你怎麼了?」我打了個哈欠。
他一下一下輕拍我的背,「乖,睡了。」
我很快睡著了,迷迷糊糊中感覺有動靜,下意識地去拉他。
「你要去哪兒?」
「吵到你了?」
他又回身,將我抱在懷裡繼續拍,似是要哄我入睡。
我卻慢慢清醒了,「到底出了什麼事?」
「本想明早再告訴你,是北疆來信了。」
「北疆?」我一個機靈,連忙坐起來,「快給我看看。」
陸安起身打開窗,借著月光,隱約可見窗臺上有一隻鴿子,腿上綁著個小小的竹筒。
解下竹筒,裡面有一張字條,是阿則的筆跡。
「阿姐若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