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著藥碗垂眸看著她。
她嘴唇微微蠕動,看著我,委屈地像當年那個剛進東宮的宋靖英,大大咧咧又張牙舞爪地虛張聲勢。
她看著滿腔委屈,我以為她要訴苦和告狀,但她忍了又忍,最後強忍著眼淚,卻隻是跟我說:「那簪子我不是自己要戴的,過兩天是平陽的生辰,我預備送她的。」
「她雖然還小用不上,但……但你也知道她生母獲罪被皇上厭惡……我……我隻是提前給她一點點預備嫁妝……」
我嘆口氣,蹲下來將藥碗遞給她,哄她:「我知道,先喝藥吧。」
她終於接過藥碗,然後眼眶一紅,碩大的淚珠從她的眼角無聲滑落,砸在藥碗裡。
這應該是從她紅靺鞨被搶到李翊罰她禁閉下跪禮佛至今,她第一次哭。
淑妃一直是個要強的人,從她嫁進東宮那天我就知道她的性子,這些年,我也隻看她哭過三回而已。
第一回就是她進府不過半月就失寵,看著對她溫柔的李翊對新人同樣的溫柔繾綣,那回她不過眼眶紅了紅;第二回是我小產,那還是在東宮的時候了,她半夜守在我床邊,我在模糊中醒來,看見她坐在我床邊默默擦眼淚;第三回是她父兄為了掩護李翊逃走,命喪精武門,消息傳來她捂著心口昏過去,醒來就是躺在床上無聲地流淚。
再然後,就是這一回了。
我知道她委屈,心裡苦,也知道她哭什麼。
李翊那句「戴上也不過徒惹笑話」,簡直是活生生的拿刀直接戳她的肺管子。
她十六歲就進府,用最好的年華陪著李翊,她樣貌不算拔尖,才情也不突出,性子更和柔順沒什麼關系,隻有家世背景還算體面,可她父兄死了這麼多年,那些虛名到如今,也沒什麼用了。
她沒有寵愛,沒有子嗣,家族為李翊順利登基賣過命,可如今,李翊卻為了一個小小的剛進宮的珍嫔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打她的臉,即使沒有寵愛,這些年,她們家是有功勞也有苦勞,李翊竟然連這點體面都不給她。
她在家時因為隻有她一個女兒,也是如珠似玉的寵愛著的,要是她父兄還活著,她是絕對不會受這樣大的委屈的。
她是想到家人,傷心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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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個孩子一樣抱著藥碗哭出聲,我攬著她,拍拍她的背,寬慰:「沒事了,還有我呢。」
她痛痛快快地哭了小半個時辰。
我靜靜地陪著她,直到她將心裡的那點鬱結抒發出來,看著像是好一點了,我也放了心。
然後我盯著她將那碗藥喝完,才讓杜鵑扶著她們主子回宮休息,跪是不必跪了,讓太醫再去給她開兩貼安神的方子,這幾日就好好休息。
然後我吩咐我身邊的大宮女春嵐:「讓內務府通知下去,本宮的病好了,明天開始,各宮恢復請安。」
我沒什麼情緒地淡淡補充:「本宮不過歇了一個月,這六宮,真是越發地沒規矩了。」
4
第二日卯時,基本所有的妃嫔就都到齊了。
我等到卯時末刻才進殿,滿殿的嫔妃們在我面前跪了幾排齊聲請安,我一眼掃過去,沒叫起,隻是接過春嵐遞過來的一盞茶,慢條斯理的用杯蓋撇著茶葉。
我待後宮向來都是仁慈和善的懷柔手段,從未刁難任何嫔妃,偶爾她們犯點小錯我也不太計較。
這次她們跪在地上,我遲遲不叫起,她們也不意外,隻是老老實實的跪在那裡,大概都知道我是動了怒,所以個個斂聲屏氣,安安靜靜地任我看著。
李翊的後宮其實不算充實,他登基以來隻選秀過一次,也隻選了十二位進宮,這新進的十二位家世也和前朝息息相關。
最受寵的自然就是那位珍嫔了,她家世在這批秀女中倒不是最突出的,隻是她的眼睛,尤其是微微垂下眼睫的那一分神韻,和我印象中的一位故人有七八分的神似。
我看著珍嫔,她此時老老實實的跪在後面,頭低著,看不出表情,不過身體微顫,想也知道前幾天她和淑妃的事,我不會善了。
其實當年她選秀進宮,我看見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一定會得寵。
果然李翊當時愣了愣,第二晚就翻了她的牌子。
我頓了頓,視線往後落在和她同時期入宮的嫔妃身上。
剩下的這些沒有特別拔尖的,有幾位甚至至今還沒被李翊召幸過,位份最高的也就是惠嫔了,這批秀女中,隻有她的家世最好,是工部尚書的孫女,李翊第一晚寵幸的就是她。
其餘的就是從東宮起就一直陪著李翊的嫔妃們了,好好活到今天的,也就隻剩現在的這幾位了。
淑妃宋靖英,原先是東宮的良娣,她病著我今天沒讓她過來,和她之前同為東宮良娣的,一個因為育有一子被封為元妃,一個因為家族為李翊登基立過功,被封為齊嫔,還剩幾位沒什麼存在感,一律封為貴人,在後宮過著一眼能望到頭的日子。
死去的那幾個,有原先的太子側妃江绾一,李翊登基後將她封為皇貴妃,賜號宸,隻不過她在李翊登基第二年就獲罪滿門抄斬了,李翊因為感念宸妃母家當年對他的扶持,所以特地饒她一命,隻是宸妃性子剛烈,滿門抄斬的第二天就在冷宮裡用一根白綾上吊自殺了,隻留下一個女兒,也就是淑妃想打簪子送的平陽公主。
剩下的,一個沈婕妤在福元三年導致我流產被滿門抄斬了,李寶林病死在李翊登基前,生下的二皇子也在她去世後得了天花沒熬過去,夭折了,最後一個趙寶林在當年三皇子發起宮變時,被人在混亂中捅死了。
這就是李翊後宮目前的現狀。
妃子良莠不齊、青黃不接,子嗣又單薄,至今宮中隻有一位皇子,但性子怯弱,也怨不得前朝整天上諫李翊,請他廣選秀女,充實後宮。
我看著跪在眼前的這一排排女子,嘆口氣,輕聲說:「都起來吧。」
她們無聲地松口氣,然後恭敬的站起來,按照位份坐在兩邊的椅子上,不夠格坐的就站著。
我垂眸,抿了一口茶,然後才說:「造辦處的掌事已經被處置了,大家想必也都知道了,本來這樣一件小事,本宮是不會發這樣大的火的,隻是在其位謀其事,主子吩咐下的這樣一點點小事都做不好,還敢敷衍了事,以下犯上,一點規矩都沒有,這樣的人,也沒必要留著了。」
我頓了頓,然後抬頭看向坐在末尾忐忑不安的珍嫔,溫和地笑著問她:「珍嫔,你說是不是?」
她嚇的臉色蒼白,從椅子上癱倒著跪在地上,顫抖著唇說:「請娘娘恕罪。」
我放下茶盞,態度平和地問她:「你有什麼罪?」
她幾乎快哭出來了,小聲地說:「是臣妾不該拿淑妃娘娘的東西,隻是……隻是臣妾實在是喜歡的要緊,想著淑妃娘娘不像我出身小門小戶,沒見過什麼好東西,應該不會和臣妾計較的,是臣妾錯了。」
我看著她垂淚的樣子,她其實性子和李令紓沒有半分相像,我記憶裡的那個女子,永遠低眉順眼,恭敬從容,安安靜靜地站在李翊身後,那時候江绾一和沈知念在東宮鬥的死去活來,哪裡想到李翊身後這個最不起眼的侍婢,才是他真正的心頭肉、朱砂痣。
李今紓不顯山不露水,低調穩重,連江绾一心機那樣厲害的人也在她手上吃過不少虧,這才是真正的聰明人。
珍嫔和李今紓像的,也就隻這雙眼睛了。
不過這幾分像,已經可以保她隻要不作死,就有三分榮寵不斷了。
我偏頭咳嗽兩聲,坐在我下首的元妃看著我,語氣關懷地接了一句:「娘娘切勿動怒,注意身體啊。」
我擺擺手,繼續看向珍嫔,語氣冷淡地說:「既然你自己也知道是錯了,本宮也就不必多費口舌了,想必本宮罰你你也是心甘情願的。」
「你目無尊卑,恃寵而驕,皇上雖然慣著你,但後宮的規矩不能亂,不然人人學你,日後這宮裡不是要翻了天去。」
「淑妃位份比你高,她雖然不該衝動,但事情到底是因你而起的,她也受了罰,你就日日在元清宮前跪著省過吧,每日跪四個時辰,跪足一個月,你也漲漲記性,順便讓後宮看看,以儆效尤。」
「就從今天開始吧。」
她眼睛裡噙著淚,神色略有不服,下意識的反駁我:「可是,可是那簪子皇上都說了賞我,臣妾就是有罪,也罪不過此,皇後娘娘您——」
她欲言又止,我笑了,問:「你是說本宮罰重了?既然如此,那你就跪足三個月吧。」我頓了頓,看著她越發煞白的臉和楚楚動人的姿態,似笑非笑地補充一句:「你要是有什麼不服,就讓皇上來找我吧。」
我說完閉上眼,沒好透的身體有些疲倦,我說:「今日就到這裡,你們都回吧。」
5
當天晚上,李翊過來看我。
他大概剛忙完公務,還穿著龍袍,明黃色的錦衣襯的他長身玉立,他生母孝懿皇後當年在閨中時就以才貌雙全聞名大邑,先皇也相貌儀表堂堂,他繼承了來自雙親最優秀的基因,所以長的豐神俊朗、劍眉星目,極其英俊。
如今被歲月沉澱,又久居高位,身上還多了一種不動聲色的含蓄氣度,所以剛進宮的那批秀女在初初看見他時,各個驚訝不已,然後低頭紅著臉,嬌羞不已。
他向來很得女子喜歡——這喜歡並不是因為他的身份地位,而是單純的隻喜歡他這個人,這是我從嫁給他就知道的事。
我們少年夫妻,我嫁給他時,不過及笄才一年,又陪他經歷過叛亂的動亂,一同風雨裡走過來的,算是同甘共苦過。
他敬重我,就像所有尋常家庭裡男子敬重自己的發妻一樣。
他應該是用完膳過來的,但還是陪著我一起吃了點小廚房給我熬的粥。
他看著一桌的清淡小菜,蹙著眉說:「你這病都快一個多月了,怎麼還沒好?太醫院的那群酒囊飯袋,真是越發的不中用了。」
我給他添菜,語氣平淡地說:「本就是需要慢養的病,和他們也沒多大關系。」
他拿著筷箸不動,皺眉上下打量著我,又說:「你是不是又瘦了不少?每日吃這樣清淡的東西,身體怎麼能養的好。」
我對他溫和地笑了笑,溫言細語地說:「是我自己沒胃口。」
他就不說話了。
他陪著我用膳,讓我多吃半碗粥,盯著我喝完了才松一口氣一樣,伸手握著我的手,語氣喟嘆,他說:「晚凝,你要好好養著身子,當年……」他臉上悵然和短暫的傷心不像是做戲,他說:「當年陪著我的人,隻剩下你了。」
我溫柔地對他微笑,然後將手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上,算作無聲的寬慰。
這是我一貫善解人意的姿態,李翊最喜歡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