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風卷著涼意灌進衣領裡。
清晨,公園裡沒多少人,偶爾路過幾位晨練歸家的大爺大媽。
周隨正背對長椅打電話。
目擊者中途反悔,案件重新陷入僵局,他有些煩躁。
電話裡,同事跟他匯報案子進展,順便發發牢騷:
「老大,你知道停車場多貴嗎?20 塊錢一個小時,我蹲了 48 小時,一千沒了,搶錢啊……」
「搶錢啊——」
一道女聲極為應景地從遠處傳來。
周隨抬眼看去。
不遠處,有個女孩子頭發凌亂,張牙舞爪地追在後面跑。
前面,就是該死的搶劫犯。
他咯吱窩下夾著四四方方的東西,身影靈活。
周隨站著沒動,一雙淺淡的瞳仁兒隨著搶劫犯的運動軌跡,平緩地移動。
電話還沒停。
周隨淡淡應著,「從家屬入手,繼續排查……」
一邊慢悠悠地伸出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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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搶劫犯被絆在脛骨上,人和畫都飛出去。
周隨視力 5.0 以上,觀察入微,輕而易舉地看見畫上的半裸出浴腹肌男。
惟妙惟肖。
他也注意到了畫的主人。
一個嬌小的女孩子,臉型圓潤,有雙一緊張就躲躲閃閃不敢看人的小鹿眼。
周隨觀察人已經成了習慣。
他不動聲色地將女孩子的窘迫和尷尬盡收眼底,一邊掏出手銬,慢悠悠將人拷在長椅上,問電話裡的同事:
「老隋是管這片的吧?讓他來接個人,公園西門第二個長椅上。」
掛掉電話,周隨發現她還在,抱著畫十分緊張。
見他打完電話,誇張地彎腰鞠躬:「謝謝您。」
原來是為了道謝。
她說完,就跟犯了大事一樣,瘋狂逃走。
看著遠去的背影,周隨覺得職業病犯了,想揪住她,細細拷問,刨根尋底。
之後幾天,因為案子的事,局裡忙成了一鍋粥。
周隨半個月沒有跟父母打電話,等接到相親通知的時候,他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
他對結婚不抱什麼希望,畢竟歷任相親對象在聽到他的職業後,起先非常崇拜,久而久之,就開始疏遠,最後不了了之。
他師父曾經說:「我家姑娘,絕對不嫁同行。」
相親地點定在他單位附近的餐廳。
他特意早到了半個小時,坐在角落裡等。
11 點一到,門鈴叮當響了。
一個女孩子捏著手機,走進餐廳,一臉茫然地環顧四周。
豁,又是她?
周隨腦海裡自動匹配到那張美男出浴圖。
父母說對方是畫家,八成就是這位了。
由於目光過於專注,女孩子望過來,茫然的臉色出現一絲緊俏感,腳尖朝向門的方向挪動了三十度。
她想跑。
周隨被自己的觀察逗笑了,不動聲色地站著等。
這下宋姝沒法裝看不見了。
她緊張地手心都出了汗,走到周隨面前,「您好,您是周先生吧?」
「是我,想喝點什麼?」
「白開水……」
「……」
她相親喝白開水?
宋姝欲言又止。
周隨知道她想說什麼。
介紹人說,她喜歡莫奈的畫,對印象派藝術創作頗有研究,但長輩大概不知道,她也喜歡寫實派,比如肌肉美男。
小丫頭片子,還有兩幅面孔。
宋姝有些窘迫,茶杯端起來抿了四五次,水平面一點也不見少。
也許是被家裡逼迫,後來她又跟他相親四五次,每次看起來都十分痛苦。
周隨無意嚇她,說:「我不適合結婚。」
她愣了一下,脫口而出:「哦,行吧,我想找個人搭伙過日子。」
他有點懷疑這姑娘是不是有受虐傾向,明明怕得要死,還要嘴硬。
「我半隻腳踏在生死線上,你不害怕就行。」
周隨的本意是想把她勸退,誰知道姑娘越挫越勇,「沒關系,我不怕。」
其實周隨對她,挺有好感的。
膽小又有趣,像個機智的兔子。
加上父母頻繁遊說,「她工作輕松,又喜歡你,要是天天害怕因公殉職,就不娶老婆,那全天下的警察都不要娶了。你們同事,有幾個不結婚的?」
周隨思考了一晚上,睡著了做夢,夢見宋姝變成了兔子,趴在他胳膊上吃草,還在他懷裡打滾撒嬌。
第二天早上,他起身去陽臺,迎著涼風抽了支煙,想起同事結婚前的話。
「娶就娶了,哪他媽那麼多為什麼?喜歡啊,是門玄學。」
他摁滅煙頭,沉默片刻,給宋姝打了電話。
「幹嘛呀……」
那頭姑娘還沒睡醒,鼻音重重的,像撒嬌。
「結婚嗎?」周隨問。
姑娘卡了殼,前言不搭後語,「哦,是的,我……我有戶口本的……」
電話那頭西裡轟隆的動靜,咚,她好像撞在櫃子角上,吃痛哀嚎。
周隨悄悄勾起了唇角,聲音冷靜,「一個小時後下樓,我去接你。」
周隨沒結過婚,他師父語重心長,「我跟你師娘結婚的第二天就出去辦案了,你可千萬別學我,虧待人家姑娘。」
周隨記住了,8 點找領導批了假,訂了蜜月的酒店,9 點領的證,9 點 50 接到了局裡電話。
死人了,趕緊回去。
這是他第一次覺得不自在。
以前他不懼怕任何人的目光,但宋姝用渴求又遺憾的眼神望著他時,周隨有些不敢對視。
他把宋姝送回了家,給了她一把鑰匙,就匆匆回了局裡。
辦案哪分什麼上班下班,人往裡頭一扎,等清醒,就不知道是何年月了。
那個背了十條人命的混蛋投奔了他兄弟。
在本市一家麻將館落了腳。
周隨有些急躁。
新婚燕爾,手機靜悄悄的,和宋姝的通話記錄停在幾天前領證的時候,短信界面更是空空如也。
全拜這人所賜。
隻要抓住他,就能回家了。
周隨帶人殺過去,門踹開,親眼看見宋姝和三個男人抱頭蹲在地上。
他人還沒到中年,就體驗了一回心梗的滋味。
個頭小小的,指甲跟玉米一樣小。
頭頂還有一個旋,呆呆愣愣。
不是宋姝是誰?
周隨頭嗡的一聲。
他知道出現在這的男人和女人們都在進行著怎樣不可告人的交易。
在理智潰退前,他說服自己選了最穩妥的辦法。
「抬起頭來。」
「過來。」
「宋姝,過來。」
怒氣在此過程中一點點積累。
宋姝像個受了驚的兔子,絮絮叨叨地解釋:「我是來打麻將的……」
他的目光黏在宋姝臉上,用幾秒鍾的時間,確定了她不是在說謊。
這世界上,真的有人倒霉到,背著老公出來打麻將,被掃 X 隊抓。
他又氣,又想笑。
就說她是隻有主意的兔子,絕不可能像表面上那麼乖巧。
路上,同事悄悄的問:「周哥,既然是嫂子,你就把她帶回去吧,別折騰了。」
周隨一想起那個背著十幾條人命的殺人犯,就恨得牙痒。
「不用,按程序來。」
也許是她從小被保護得太好了,她對這個世界沒多少戒備心。
便宜的小麻將館,說去就去。
周隨冷眼看著她翻出手機聊天記錄,被人查來查去,焦躁地摩挲了一下手指。
女孩子哭了該怎麼哄?
他娘的他怎麼知道?
買束花吧?
還是抱著她?
沒等反應過來了,宋姝的虎狼之詞就被翻出來。
連一向經驗豐富的同事,都有些吃不消,給他使了好幾個眼色。
九塊,虧她說得出來。
師父隻教他要主動些,對女孩子要體貼照顧,又沒教他如果女孩子想撲倒他,該怎麼辦?
英勇就義嗎?
宋姝哭著走出警察局,一路上都不敢看他。
周隨越看,越覺得她太好欺負了。
一點憐愛之心消失得無影無蹤,就想扛著她,嚇唬一下,再觀察她的反應。
大概貓逗弄耗子,就是這種心情。
暗爽。
周隨所料不錯,當晚「犯罪嫌疑人」就下手了。
宋姝有點採花賊的天分,墊著腳,鬼鬼祟祟地在客廳裡尋找他的身影。
輕薄的睡裙被昏暗的燈光穿透,像透明的泉水湖,小石堆有多大,一眼就能望到底。
他鎖住她的兩隻手,盯著宋姝因驚慌睜大的雙眼,輕輕說:「你被捕了。」
周隨從來沒在一個人的臉上看過這種復雜的表情,又興奮又害怕,還有奮不顧身地大義凜然。
膽子挺大。
對於這種撞上門來的不法之徒,周隨一向主張就地正法。
可是不湊巧,不法之徒來例假了,並一臉悲傷。
他對她很有耐心,畢竟小五歲的女孩子,在他的潛意識裡,就該恣意胡鬧一些,像一朵張揚熱烈的向日葵,給他沉冗疲憊的生活掀得天翻地覆。
太平淡,就不是她了。
後來宋姝鬧出怎麼樣的烏龍他都不奇怪了。
但是拜她所賜,他在業內的名聲,也變得越來越清奇。
比如有特殊癖好,比如精力旺盛……
他們說他中了邪。
而傳說中的大邪祟,正背對著他,撅起屁股,在度假村帶回來的紀念禮物裡,挑挑揀揀。
她很願意嘗試新鮮事物,但周隨最喜歡的還是兔子套裝。
能跟她完美貼合,純情又乖巧。
周隨撵了撵指尖兒,正盯著宋姝的背影走神,突然接到了電話。
「老大,逃了幾個省終於逮這貨了,不白費咱們追了這麼久。」
周隨第一次沒有立刻穿衣服走人,他遲疑了,宋姝頭頂不停晃動的兔子頭可愛地擺來擺去,仿佛正對他招手。
那頭敏銳地察覺了他的情緒,「老大……其實這一趟挺危險的,你要不要留在家裡跟嫂子辦婚禮啊?」
周隨的胳膊支在大腿上,低著頭沉默了會兒,「不用。我馬上去。」
將犯罪分子抓捕歸案,是警察的天職。
哪怕在此過程中,要對不起親人。
人總得抓。
「找到了!」宋姝挑出一件妖豔的彩虹色睡裙,後面帶了一對羽毛翅膀。
她激動地搖來搖去,「哥哥,你喜歡維密小天使嗎?」
周隨不知道什麼維密小天使,但宋姝就像個小天使。
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叫他無法將接下來的話說出口。
周隨遲疑的那一秒,宋姝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有任務啊?」
「嗯。」
她拖長了腔調,撲過來,「啊……快讓我多抱一會兒。」
沒有埋怨和不解,她無理頭地在他身上蹭來蹭去,蹭了好幾根頭發。
一分鍾後滑下來,「允許你走了,我聽見樓下有車。」
周隨突然眼眶發熱。
他從來不是個衝動的人,但坐在車裡看著她竭力忍眼淚的樣子,突然腦筋一熱,把訂婚戒指掏出來了。
他想到了一些家長,因為缺少陪伴,選擇用更多的物質來彌補。
不就是現在的樣子?
他想再說點什麼,被宋姝打斷。
所以最後一句矯情的「我愛你」,留在了嘴邊,沒說出口。
周隨笑笑,丟下句:「成,走了,在家乖乖的。」
汽車一路使上了高速。
離宋姝越來越遠。
他垮了幾個省,與犯罪分子鬥智鬥勇,離他們越近,情況也越兇險。
最後一次收網,是靠近家的地方。
近到他能看見宋姝臥室前,因缺水泛了黃的發財樹。
下一秒,就被一顆子彈打穿了腹部,
周隨跪在地上的那一刻,還在咬著牙,把手機裡宋姝偷偷改成的親昵備注刪掉。
以免被不法分子覬覦,從而報復到她身上。
後來他被人救出來,躺在救護車上,撐著最後一點力氣,讓同事把手機錄音打開。
「2022 年 8 月 30 日,我周隨,與宋姝感情破裂,本人承認在婚姻存續期間,多次對她使用冷暴力以及言語辱罵,自願與宋姝離婚。」
同事震驚了。
周隨抓住他的手,千叮嚀萬囑咐:「你告訴她,要是我躺進去了,變成植物人了,就讓她離婚。」
「錄音要給她……」
因公殉職的警察在大家心中的地位有目共睹。
死了一了百了,要是半死不活,下半生躺在醫院裡,就是個無底洞。
宋姝還年輕,她得改嫁。
他不能讓她遭受非議,有了這個錄音,誰都不能罵她。
「周隊……」同事眼眶都紅了, 「你就是責任心太強了。」
他隻是不想宋姝怨她。
哪怕成了植物人,她恨他, 他也會難過。
所以當從重症監護室裡出來,看到一臉憔悴的宋姝紅著眼睛,神情潦倒地站在病床前, 周隨很難描述心裡的滋味。
像心髒被綁了幾道鐵鏈,拼命地絞擰,到疼得喘不過氣,又突然松開, 血液瞬間流暢全身, 帶來劫後餘生的極致喜悅。
人們提起愛情, 總是泛泛的紙上浪漫,但在周隨心裡,愛情已經有了名字。
一個嬌小的女孩子,臉型圓潤,有雙一緊張就躲躲閃閃不敢看人的小鹿眼。
「(「」說:「嫂子的原話,隻要你活著, 不論是植物人還是殘疾,她養。」
他撓了撓頭, 面露敬重, 「她當時, 似乎不知道治療費有人墊付,把存款都交了醫院賬戶。兄弟們都看著呢, 這場婚禮……別讓她失望。」
周隨側頭,看見門口探頭探腦的宋姝, 慢慢攥緊了拳頭。
「她交過錢,我的命就是她的。」
同事笑了,「可不,那氣魄, 不哭不鬧,拼命砸錢,幾個人能做到,以後得當牛做馬報答人家。」
同事走了。
9 月的天臺背陰處,微風徐徐,遠處禮炮齊鳴, 又有人同一天結婚,是個好日子。
周隨扶著天臺的欄杆, 低著頭。
啪嗒, 有什麼落進泥土裡。
洇湿了一點,很快消散於無形。
他摁了摁眼, 轉身走出去。
婚禮非常順利,宋姝穿著婚紗,站在燈光下,漂亮的不像話。
她好像永遠沒有煩惱, 永遠沒心沒肺, 以最大的熱情去擁抱世界。
周隨抱住了她,動情地將宋姝吻住。
她的懷抱,就是他的歸棲之處。
後來,周隨改掉了自己的朋友圈籤名, 是:「我永遠忠於國家和你。」
同一天,宋姝的朋友圈也不約而同地變了。
「你保護國家,我保護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