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雲幕遮》, 本章共4095字, 更新于: 2024-11-28 14:43:31

  我不敢提,不敢想。


  那些名字和面孔,卻在眼前晃了又晃。


  血淋淋地壓到心頭,徒留萬箭穿心的疼痛。


  深宮二十載,皇後第一次履行起中宮的職責,踏入棲寧宮。


  她是奉皇帝之命勸我,勸我為了沈家振作,勸我為了奕安振作。


  隻因我身居貴妃之位,隻有振作起來。


  才能幫他的心上人妥帖安排即將到來的中秋宴。


  勸我的是皇後。


  可哭得梨花帶雨,一遍遍說對不起的也是她。


  哭到最後,我被擾得心煩意亂。


  顫了顫早已幹澀的眼睫,陪她去御花園散心。


  臨近初秋,滿池的荷花開得正盛,池中那株並蒂,更為奪目。


  見我伸手將其中一支折斷,皇後蹙眉不解:


  [一莖生兩花,花各有蒂,何必毀了去。]


  我微微垂首,聲音溫吞:


  [花開並蒂,實為不吉。京都世家如此,皇家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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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我說完後,皇後就沒有再接什麼話。


  隻是一直望著天際出神,偶爾有飛鳥掠過,她就望著雀鳥出神。


  枯坐了一會,我屈身告退。


  剛轉過身,身後傳來皇後澀啞的聲音:


  [奕安的事情,對不起…]


  我身子一僵,邁步離開。


  用過晚膳,奕安還沒有從淑妃那裡回來。


  青禾剛打了燈籠要出門去接,卻見皇帝身邊的宮人蒼白著臉,跌跌撞撞地跑來:


  [鳳錦宮…出事了~]


  23


  明德二十年,皇後也走了。


  一場大火,將自己燒得幹淨,將鳳錦宮燒得幹淨。


  宮人皆傳:那日大火,殿外的皇帝哭到瘋癲。


  殿內的皇後卻笑得肆然,罵得暢快。


  [裴昭,你個昏君,以我阿弟為餌,殘害忠良;我顧蓁蓁,是瞎了眼,是瞎了眼才愛上你。]


  [今日身死,為贖我滿身罪孽,更盼你日後也遭報應。]


  我靜靜站在那裡。


  看著大火燃燒到極致,將一切化為灰燼。


  看著皇帝狀如瘋癲往前撲去,卻嘔出一口鮮血。


  裴昭,你也會痛啊!


  這就是你帝王權術,苦心孤詣二十年,為保心上人經營的江山嗎?


  為扶持顧氏一族,你親手殘盡朝堂忠良。


  為許心上人恩愛白頭,你冷眼看後宮孤魂遍野。


  可最終呢。


  最終呢。


  你珍愛一生的女子,至死也不願為你留下一捧灰。


  留下、一捧灰。


  24


  顧蓁蓁死了,皇帝徹底病了。


  病重是預料之中的事情。


  可這病,也病得不是時候。


  明德二十一年,邊關戰事再起。


  放眼朝中,早已沒有將帥能出徵了。


  那些忠君為國的良將何在?


  在奸佞的謀害中命喪邊關。


  在皇帝的猜忌中血灑囚場。


  江山危急之際,年僅十七歲的大皇子奕安,請命領兵出徵。


  滿朝文武,看著這個痴傻七年的宮女之子,一夕間神智健全,跪在金鑾殿請命。


  先是群臣愕然,而後連連叩謝皇天保佑。


  據說:皇帝更是驚喜不已,於殿中當場昏厥。


  乾坤殿裡,香爐嫋嫋。


  躺在病榻上的皇帝,再次醒來時,我正用朱筆批閱奏章。


  他目光一怔,而後神色愕然,顫著手指向我,如同在看鬼魅。


  [是你,是你…一直在給奕安下毒。]


  我笑著燦然,輕輕壓下他的手。


  [奕安若非病兒,又怎能活得今日。那冤死的於常在,可是夜夜給臣妾託夢呢!]


  明德十四年,奕安身患重病,於常在因下毒謀害大皇子,被皇帝當場杖斃。


  可這一切,不過是個開始罷了。


  那些定期來棲寧宮為奕安診治的太醫們,才是真正受皇帝所託而來。


  隻有天資聰慧的大皇子出了事,他與皇後的奕臨才能順利繼承大統。


  若非每次問診前,德妃送來添加亂神散的糖藕酥,太醫怎會順利交差。


  若非奕安隱忍裝痴七年,他又怎麼能活得到今天。


  [隻是臣妾不懂,奕安出身再低微,也是你的親生骨肉,也是裴氏血脈啊。]


  [他活該。]


  面色蒼白的帝王,緊緊捏著我的肩頭,目色狠決,仿佛要把我捏碎般才能罷休。


  [這天下是朕與蓁蓁的天下,這江山自然也是臨兒的江山。擋道者,皆死。]


  說著,他欲掙扎起身,卻被待命的宮人們狠狠箍在床上,動彈不得。


  這些年,陸德妃的侍女,一直在為皇帝下毒。


  毒發身亡,是早晚的事情。


  可我不想讓他死。


  我怎麼能舍得他死,他不配。


  我要請天下最好的名醫,日日為皇帝調理身體。


  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ŧūⁱ  也嘗嘗這肝膽俱裂、心如刀割之痛。


  我知道,這不夠。


  對含冤而死的陸家來說,對枉死邊關的大周將士來說,對被遭打壓的朝堂忠臣來說,這遠遠不夠。


  可我沒有時間了,這社稷江山早就爛成了一鍋粥,太需要人整頓。


  25


  大皇子奕安率軍平叛,年關平安返京時。


  顧遲卻連同鷹衛軍首領徐潛率兩萬精兵合圍皇宮。


  以[清君側,誅妖妃]的名義,欲扶被囚東宮的太子奕臨登基。


  危機之時,大皇子奕安率兵前來,手持虎符,調皇城軍馬,誅殺逆賊。


  一同到來的,還有高舉陸家軍旗的陸旌。


  [想不到吧,陸大將軍的孩子還活著。]


  我將奕安與旌兒遞來的兩塊玉佩,二合為一,恭敬遞給床上的皇帝。


  [陛下您看,您尋了多年的虎符,在這呢。]


  這兩塊螭紋墨玉,是當年先帝所賜的兩塊虎符,由陸家和葉家掌管。


  螭龍合一,可調大周千軍萬馬。


  裴昭登基後,因虎符之事猜忌陸家和葉家,放任奸佞挑撥,冷看忠將蒙難。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


  葉家的那塊虎符,一直在葉賢妃身上。


  而葉賢妃去世前,又親手為奕安帶上。


  身為世家女,她一生再走不出這皇宮,但奕安能。


  陸家遭難時,長姐將孩子交給陸家副將,連同那塊虎符,連夜送往西北。


  若沒有裴昭當年濫殺忠臣,又怎會有奕安臨危請命,讓兩塊虎符合二為一。


  [安兒能有今日,可是您親自挑選的四妃所教呢。]


  我噙著笑意,望向面色慘白、雙眼猩紅,卻隻能躺在床上徒手掙扎的皇帝。


  身為宮婢之子,奕安一生不得父皇青睞。


  可他不怕,因為有疼他愛他的娘娘們。


  棲寧宮裡,淑妃教他武藝,德妃為他驅病,賢妃為他調動千軍萬馬。


  而我,則依著父親的教誨,寫下一張張策論,予吾兒治國之道。


  什麼女子不如男。


  什麼自古尊卑有別。


  裴昭,我就是要讓你看看。


  被你囚禁深宮的世家女,是如何親手培養出一代明君。


  你幾欲斬草除根的宮婢之子,是如何清理朝堂,攘內安外。


  還廟堂忠臣良將清白,護天下黎民海晏河清。


  26


  明德二十二年秋,顧氏一族滿門問斬。


  原戶部尚書蕭遲,鷹衛軍同齡徐潛,因謀逆之罪,凌遲處死。


  太子奕臨,廢黜東宮之位,貶至嶺南,戴罪立功。


  廢太子被押出發的那日,昏迷許久的皇帝,再次醒來了。


  又是一場大雪紛飛。


  殿外寒風肆虐,滿目素白,如同白骨哀哭。


  曾經手執生殺大權的帝王,如今卻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


  他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明起來,主動同我聊起了往事:


  [朕強制迎你入宮,拆散了你與陸家二郎的姻緣,你恨朕,朕知道。]


  [可早在入宮前,你也救過朕一命啊。]


  我周身一震,聽他有氣無力地說著:


  [順昌三十六年,我被先皇禁足冷宮,食不果腹,是你送來了一盤糕點…]


  那盤糕點…


  那盤糕點。


  我的腦海中像是有一根弦徹底繃斷,心頭強烈的恨意鋪天蓋地而來。


  我下意識攥緊垂在身側的雙手,笑得絕望又悲戚。


  [送糕點的那個人,從來不是臣妾。]


  [那個人,早被陛下親手殺死了。]


  順昌三十七年,阿爹奉旨修書,在尚書房忙碌數月。


  我和長姐特意帶了阿娘親手做的吃食,給久不歸家的阿爹送去。


  卻不想迷了路,闖到了偏僻的冷殿,看到了飢腸轆轆的太子裴昭。


  為避免招惹禍事,我拉著長姐想繞路而行。


  可走出去許久後,長姐又忽然甩開我的手,折道而返。


  將食盒中的蓮子羹和其他小菜,送給了被幽禁的裴昭。


  當年為他雪中送炭的恩人,從來不是我,而是我的長姐。


  可他如今感懷的恩人,早已被他用一場大火,活活燒死在了陸府。


  他是想用往昔的情誼,換我一時心軟。


  卻不知親手翻出的往事,盡是鮮血淋漓,血肉模糊。


  他欲保那嶺南的皇兒一命,亦不知此番開口,竟將自己親手祭旗。


  [對了,還有一件事,要告訴陛下。]


  見眼前人神色茫然,我心裡泛起一股莫名的恨意。


  [您最愛的皇後娘娘,被您親手逼死的…]


ţū́ⁱ  [你胡說…]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迷茫的雙眸中戾氣翻湧而生,像是咆哮出一場絕望的海嘯。


  [你胡說…蓁蓁是朕的妻子,朕怎麼可能…]


  他的喘息聲逐漸加重,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急的。


  我笑得明豔,一字一句,緩緩道:


  [陛下還不知道吧。皇後本就是顧家庶女,為平您心結,才有意隱瞞自己的出身。這麼多年,您費心扶持的顧遲,不過是皇後同父異母的長兄罷了。]


  [可那作為誘餌,慘死邊關的顧謹小將軍,才是皇後的親弟弟呀。]


  為了能講這個故事,我等了多久啊。


  久到我這一生,都蹉跎在這十丈深宮了。


  帝王幾欲開口,卻隻剩下大口大口的喘氣。


  他要活著,活著等他的皇兒奕臨從嶺南回來的那天。


  可我,不想,再給他機會了。


  我慢慢走向前。


  將那枚繡著桃花的絲帕,輕輕覆蓋在的臉上。


  而後,雙手死死壓緊。


  皇帝垂死掙扎著,使勁搖頭想要掙脫,卻沒能如意。


  良久,殿內終於安靜了。


  我的指尖在微微顫抖。


  再抬手,鮮血染紅了那朵桃花。


  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


  27


  明德二十二年,皇帝裴昭於皇宮駕崩,享年四十二歲。


  大皇子奕安順利登基稱帝,定國號昭和。


  昭和元年初春,新帝下令,重翻陸氏舊案,為含冤而死的無數將士平反。


  京都百姓請願,於陸家舊址建立祠堂,讓陸氏兒郎享我大周子民萬代香火供奉。


  帝允。同時下令編制新軍,賜名忠義。


  封已故大將軍陸驀平之子陸旌為一品軍候, 統領全軍。


  宮苑的春花開了一季又一季。


  無事可做的日子裡, 年輕的宮人們, 三五成群圍在那顆槐樹下。


  看年邁的公公數著手指頭,慢慢回憶那些往事。


  他講從前的葉賢妃,會為了宮裡那隻懷孕的狸貓, 快要掀翻了後宮。


  他講總是閉門不出的陸德妃,會將精心研磨的草藥, 分給無錢醫治的下人們。


  講到面色清冷的林淑妃時, 公公卻嘆了口氣,渾濁的眼裡滿是疼意:


  [淑娘娘傻呀, 一生不得帝王寵幸, 卻甘願殉葬身死。]


  嘰嘰喳喳的人群,也瞬間安靜了下來。


  不諳世事的小宮女們, 聽完林淑妃的一生, 也紛紛紅了眼睛:


  [真為淑妃娘娘不值, 可惜了她這一生。]


  可惜嗎?


  慈安宮裡, 我吶吶自語。


  正在哄小皇子走路的青禾, 聞聲回過身來:


  [能與心愛之人相守, 才是福氣。]


  驀地,我想起了明德十年的那年中秋夜。


  淑妃一身藕色宮裝,於月下舞劍。


  [他日我若能出宮, 定尋一院落, 種滿芍藥。


  晨起為它澆水施肥, 日落與它對飲說笑…]


  那日,喝醉了的如宛, 笑淑妃太傻, 非要與那芍藥對飲說笑。


  直至後來, 我們才知道啊。


  淑妃口中的它, 從來就不是灼灼盛放的花。


  而是贈她芍藥發簪,以此定情的他。


  那個人,與她青梅竹馬, 相伴長大。


  亦無怨無悔, 在江南水鄉等了她一生。


  我這一輩子, 隻能困在宮裡了。


  那些已經錯過的事,不能讓她錯過了。


  殉葬假死, 與心上人相守白頭…


  我與葉賢妃再也做不到的事情, 就由清霜去完成吧。


  28


  奕安是個好皇帝。


  在他的治理下,九州統一, 四海安寧, 天下黎民安康。


  看著大周王朝越來越興旺,奕安與旌兒的孩子們,也一天天成熟穩健。


  深宮的日子,好像又有了盼頭,有了希望。


  直到昭和十五年春, 夢裡終逢故人。


  曾許我白頭、非我不娶的少年郎, 踏月而來。


  他英姿颯爽,眉眼滄滄。


  嘴角揚著笑意,又偏下頭看我:


  [阿念,你可願意嫁我為妻?]


  我欣喜地朝著他走去。


  一步又一步, 鄭重的點點頭。


  年歲藉藉,唯念驀安。


  這一生,終是如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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