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生男孩,院中要種滿桃花樹…]
[娘娘,您知道為何要種桃樹嗎…]
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
是為釀那桃花醉,良辰吉日娶那心上人。
更是為親手刻把桃木梳,許她一生恩愛,白首不離心…
一梳夫妻恩愛,二梳比翼雙飛。
曾經,也有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紅著臉遞來親手所刻的桃木梳。
他說:阿念既已及笄,我要趕緊讓家父來提親…
我與他等啊,盼啊。
偷喝了好幾壇桃花釀。
可等到最後,卻等來一紙聖意:
沈家之女雲念,溫婉嫻靜,蕙質蘭心,特封貴妃…
往事伴著窗外漫天白雪,翩然而過。
都道:白雪逢新歲,又是好收成。
可我隻覺得:心裡滿是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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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長不出一寸草,一枝花。
10
明德四年,暮春時節。
一直胎像不穩的皇後,也即將臨盆。
鳳錦宮裡,皇帝寸步不離。
熱水換了一盆又一盆,參湯喂了一碗又一碗。
直至深夜,皇後終於平安誕下了一對雙生子。
穩婆報喜,皇帝目色微怔,緊緊摟住皇後,語氣盡是疼惜:
[蓁蓁,我會給咱們孩子最好的一切。]
可就在滿殿宮人要松口氣時,其中一個小皇子,卻沒了氣息。
老太醫顫巍巍道:
[皇後娘娘本是早產,胎兒極其虛弱,如今幸存的皇子,更需要精心照顧。]
得知噩耗,皇後痛哭不已。皇帝更是心疼。
一怒之下,將接生的穩婆和太醫,以失職之罪逐出皇宮。
無昭,永生不得入京。
幸存的那個皇子,被皇帝賜名為奕臨。
君臨天下的臨。
闔宮上下皆知,這是皇帝對嫡子的珍視。
而由沈美人所生的皇長子,被賜名為奕安。
安分守己的安。
交由我這個安分守己的貴妃撫養。
11
皇後既誕下嫡子,後宮妃嫔也有了承寵的機會。
後宮的世家女,就如春日的繁花,年復一年,開了又敗。
也有人結出了果,在宮裡站穩了腳跟。
可即便如此,皇帝最愛的,依舊是他與皇後的孩子。
每月光顧幾次後宮,不過是籠絡世家大族的手段罷了。
四妃的宮殿,皇帝卻不常來。
葉賢妃的梧麗宮,皇帝隻去了一次,就氣得當場離開。
據說是被賢妃指著鼻子罵走的。
林淑妃那裡,也曾有宮人傳喚侍寢,可走進殿門,卻被茶盞砸破了額頭。
林淑妃的母家位高權重,敬事房的人惹不起,便識趣卸了淑妃的侍寢牌子。
陸德妃,自從叔父陸老將軍去世後,便終日潛心禮佛,不問世事。
因怕群臣非議,皇帝最終也隻能來棲寧宮坐上片刻,以示恩寵。
雨打窗牗,宮苑杏花悉數落下。
棲寧宮裡,久坐半天的皇帝才開了口:
[朕總覺得,你未入宮前,便見過你…]
我垂下眼睑,為他沏茶:
[順昌三十七年的夏日,臣妾曾進過一次宮。]
一句話,卻讓帝王蹙了眉頭,不再說話。
順昌三十七年,是他一生不願觸碰的痛。
那年,先皇偏信寵妃之言,借巫蠱之事廢黜皇後。
多虧以沈葉陸林為首的朝廷重臣以命求情,才保住了被囚華英殿的太子裴昭。
帝王不再言語,我索性也不再說話,專心縫起奕安的小衣服。
徒留殿內茶香嫋嫋,窗外雷雨陣陣。
良久,帝王輕嘆一聲,打破滿殿寂靜:
[你進宮多年,恪守本分,朕歡喜的很。]
他目光柔和,似有期待。
可接下來的話。
卻讓人如墜冰窟,四骸森寒。
[奕安畢竟是宮女所生,所以朕打算,給你個孩子…]
嘭地一聲!
窗外天雷乍響,如是地動山搖…
我隻覺得整個人渾身冰涼。
腦子一片混亂,已經無法思考。
進宮七年,我曾預想過無數遍眼前的場景。
可等它真正發生,我卻仿佛天生失語,發不出任何聲音。
要說什麼。
能說什麼。
說沈家的女兒早有心上人,不願侍寢為吾皇生育皇嗣?
說身居貴妃之位,我有奕安足矣,不該再妄想君王恩澤?
我從來沒有度過那麼漫長的時刻。
長到我的心在油鍋裡滾了一遍又一遍。
我唯唯諾諾地起身。
唯唯諾諾地屈膝。
剛要開口,一向穩重的常順公公,卻慌慌張張衝進了棲寧宮。
他聲音嘶竭,神色驚慌,進門便撲倒在地上:
[陛下,出大事了…]
12
明德七年,天亂了。
這年,南楚、大渝兩國,聯手犯我大周江山,意圖裂土而分。
敵軍以五倍軍力,左右圍剿北境。
消息傳到京都之日,我朝已丟失三座城池。
邊境將士苦無支援,隻能頻頻敗退,退守到虎躍關待命。
得知邊關危急,定國公率軍二十萬,連夜奔赴北境,意從敵後包抄。
困守虎躍關的將士們,同樣急等援軍。
可陸老將軍已逝,朝堂再無穩操勝券的大將可用。
江山危機之時,在家守喪的陸家兒郎,夜叩宮門,請命抗敵。
消息傳到棲寧宮那日,我失手打翻一個紫砂杯。
滾燙的茶水灑在手上,灼紅了一片,疼意四骸蔓延。
陸家兒郎率五萬大軍出發那日,京都城風和日麗。
素來好學的奕安,卻死活不願背功課,央著我陪他放風箏。
他說:[賢娘娘說了,今天最適合放風箏了。]
眼前的小人,摟著我的脖子,可憐兮兮的央求著。
我拗不過他,隻能蹲下身子,笑著捏捏那張軟糯糯的小臉:
[下不為例。]
那一日,京都城裡,百姓夾道歡送,送陸家兒郎遠徵。
那一日,十丈宮牆下,我和三歲的奕安牽著風箏,努力把它送上天。
五萬軍馬抵達虎躍關那日,足月的皇後再次臨盆。
為求母子平安,皇帝特意跪在安華殿,祈求神佛保佑。
從前我不信神佛。
可如今,卻心心念念想求些什麼。
便在殿中也擺了小佛堂。
不求榮華富貴,隻願國泰民安。
邊境再無戰事,四海皆寧。
許是神佛知我心意,邊關捷報頻頻傳來。
說那陸家大郎武藝高強,用兵奇詭,打得敵軍連連後退。
說那虎躍關萬般兇險,陸家二郎卻趁夜色潛入敵營,取了那敵軍首級。
說為保邊境安寧,陸家兒郎請命駐守北境,皇帝應允。
聖旨下發的那一日,長姐也以命婦的身份入宮,探望我。
她是庶母所生,對我百般疼惜,可我卻害了她。
若不是我當時拒絕入宮,曾在月色掩護下跑到陸府,卻被皇帝監視陸府的人發現。
蘇陸兩家即將聯姻的事情,也不會傳到宮中。
可聖旨已下,皇意難違。
為打消皇帝猜測,為我在宮中鋪出一條寬路,長姐替我嫁到陸家。
嫁得,是陸家長子陸驀平。
見我重提往事,長姐拍著我的手,溫柔笑著:
[說什麼傻話,驀平待我極好;隻是苦了你與二郎,一對有情人,卻從此高隔宮牆,再難相見。]
一杯杯的白茶喝下去,苦得讓人舌根心口都在疼。
若長姐不提,我早已不敢回想那些往事。
陸家二郎,陸驀安。
他一直都是這世間最好的公子,也是這京都城最意氣風發的少年。
他會帶我去廟會祈福,會帶我坐在屋頂看月亮。
還會偷偷帶我去喝他親手釀的桃花醉。
喝到大醉時,他晃悠悠闖進沈府,在院裡耍了一頓好刀槍。
最後揪著我爹的胡子嚎啕大哭:
我陸二郎,就要娶沈雲念為妻,怎麼了,怎麼了…
我爹任他鬧著,沉默不語,我娘掩面哭著,無能為力。
少年郎也哭,哭著被陸老將軍綁回了家,哭著聽皇家儀仗,冊迎貴妃。
我不恨造化弄人,命途多難。
隻恨十丈宮牆太高,遮擋了這人間的風光霽月,
也遮擋了夢中少年的眉眼滄滄。
臨出宮前,長姐緊緊握著我的手,雙眼通紅:
[那日的風箏,他看到了!]
放風箏,祈平安…
少時相約一輩子的事情,如今卻隔了一道厚厚的宮牆。
[二郎說:阿念平安,便是他的平安。]
可阿念所念,唯有驀安。
13
宮裡的日子,是要熬的。
熬不住的人,便失了寵,發了瘋。
熬得住的人,也不過是繼續鎖在四四方方的牆裡,吊著那些無望的念想活著。
熬到明德八年,明豔的儀貴人發了瘋,活潑的許昭儀被打進了冷宮。
熬到明德九年,皇後的小公主溺水而亡,帝後悲慟不已。
熬到明德十年,皇後兄長顧遲賑災有功,特被提拔為戶部侍郎。
這一年,京都再傳大捷,駐守邊關三年的陸家兒郎,已ŧṻⁱ率軍收復平崖關,孤雁關…
皇帝大喜,當即傳令,命陸家兒郎中秋入京,受封賜賞。
明德十年,月圓佳節。
這早已枯死的十歲春秋,兀地重新活了回來。
金鑾殿上,眾將論功行賞:
陸家大郎陸驀平,特封護國大將軍。
念其夫人沈氏有喜,特留任京都,官從一品。
陸家二郎陸驀安,特封西北軍主帥,統管邊防事務,無召亦可回京。
那日中秋宴,皇帝與群臣在前朝暢飲。
我被葉賢妃拉著,在漫長的宮道上走了一圈又一圈。
更聲陣陣,臨近深夜。
熱鬧的宮宴才結束。
我與葉賢妃站在遠處,看著朝臣們依次走出,順著白玉石階而下,緩緩走出這宮門。
一個。兩個。三個…
人群漸漸稀疏,我卻不敢眨眼。
隻求這滿天神佛保佑,讓我如願見他一面。
隻見一面,隻見一面。
信女此生不再妄求,隻盼那人歲歲平安。
隻求此生再見一面,撫我與他心上寒霜。
我盼著,想著,等著…
直至最後,人群已然散盡。
葉賢妃的手帕絞成一團,卻依舊和我一樣,痴痴望著遠方。
望著,盼著,等著…
等到熱鬧片刻的宮道,又恢復了往日的冷清。
等到月亮斜了又斜,秋日蟬蟲早已噤聲。
等到我的心仿若在滾燙的油鍋裡,煎了一遍又一遍。
記憶中熟悉的身影,才從殿中從容不迫的走出。
一步一步,與並肩而立的兄長走下臺階。
[陸驀安…]
我死死咬住胳膊,死死壓制著本能的呼喊。
看著那人緩緩走向宮門,幾次舉目張望,卻披了一身落寞的月色。
良久,那熟悉的背影,像是預感到什麼,猛然回頭。
那道飽含了鈍痛和思念的目光,直直ṱŭ̀₀落在了對面的宮道上。
也直直落到了我的身上。
夜色朦朧,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可也無比清楚的感受到:
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穩重了,成熟了。
他是陸驀安!
是非我不娶的陸驀安!
是我非他不嫁的陸驀安呀!
我與他相約白頭,他許我結發夫妻。
可誰能想到:
有生之年的再度相見,卻隔了整整十年。
十年啊,真是太久了。
久到他教我釀的桃花醉,越釀越烈,早已承載不住那民間的新婚之喜。
久到那棲寧宮的桃花,開了又落,落了又敗,以身做了歲月的祭旗。
月光下,我與他隔著十年的風霜遠遠對望。
不敢近一步,不舍退一步。
良久,他才顫著手摸向自己的領口處,小心翼翼取下什麼。
月色如水。
一枚溫潤通透的白玉平安扣,被他拿在手裡,覆上了霜白。
驀地,我隻覺得內心四處碎裂。
那些鋪天蓋地的痛苦仿佛鉤爪般,將心髒狠狠劃破。
他手裡拿著的,是那年我託長姐帶出宮的平安扣。
[阿念平安,便是我的平安。]
[阿念所念,唯有驀安…]
我踉踉跄跄往回走,徒留十指扣入掌心,疼意蔓延全身。
徒留這世間有情人含恨相別,終生再難見一面。
14
這年的中秋夜,我拉著賢妃在棲寧宮喝了一夜的酒。
酒意酣暢時,向來閉門不出的林淑妃,在月光中推門而入。
她面若冰霜,眸色清絕,整個人透露著數九寒冬的冷然。
唯有發髻那支粉色芍藥玉簪,綻放開絲絲暖意。
[怎麼,棲寧宮的酒,葉賢妃能喝,我林清霜卻喝不得?]
那夜,棲寧宮燈火通明。
我抱著酒壇子,聽林淑妃講那江湖的快意恩仇,講那江南的煙雨纏綿。
講到最後,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