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老太太卻好像冥冥中感覺到什麼,用她多出來的十餘年生命,全心全意疼寵他這個庶出孫子。
就連三皇子權勢滔天陷害他外公周衝的時候,也是薛家老太太力排眾議,來信讓薛遙歸回薛家,以免周衝被陷害獲罪後,讓她的乖孫薛遙受牽連。
“老太太……孫兒不孝……”薛遙再壓抑不住心痛,淚流不止。
大伯在身邊旁敲側擊地安慰他:“老太太平日常在咱面前誇耀賢侄,如今賢侄前程似錦,何來不孝之說?說是光耀門楣也不為過,往後若是能多提攜族中同僚,也不枉老太太……”
薛遙想要捂住耳朵。
不明白親生兒子怎麼能在母親將死的時候,還忙著替自己的官途鋪路。
一場仿佛喧囂,實則死寂的祖孫相見。
最終,薛遙並沒有等到老太太醒來,也沒聽到隻言片語的告別。
老太太就這麼在昏睡中斷氣了。
從前看電影時,還常笑話片中人死前說不完的臺詞,有這功夫沒準還能搶救一下。
如今輪到自己才知道,連一句告別都沒留下,是一件多麼殘忍的事。
死亡並不是對死者的嚴酷處罰,它帶來的反噬,會附著在活著的人身上,讓活著的人反復懊悔從前的過失,卻永遠無法彌補。
薛家大伯主動給薛遙找了彌補的方式,價碼非常明確——他想讓自己的大兒子,也就是薛家的嫡長孫拿到明年兩淮巡鹽御史的肥差。
大齊的巡鹽御史沒有品級,不是定員,一年一換,每年都是皇帝欽點,屬於欽差。
任上一年,足夠肥幾代人的腰包,還能打通官路,往後總督巡撫都不是夢。
換成平時,有人跟薛遙提這種請求,他隻會心裡冷笑,面上笑嘻嘻推說自己沒有一官半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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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遭逢祖母突然病逝,無從彌補的他,居然真考慮扶持一下薛家報答祖母的可能性。
他需要一點時間冷靜下來,甩脫負疚感,才能理清這件事。
薛遙有自知之明,坦白的說,他並非不適合官場,隻是不喜歡官場。
這種事,一旦摻和,他就成了某派黨羽中的靠山,洗都洗不清。
若是薛家長孫混出頭,某天又走了歪路,被言官彈劾,到時候被連根拔起的利益團伙,絕少不了薛遙的份。
所以這種事根本不是能隨意施舍的小恩小惠。
就算陸潛可能真會聽他的話,就算出事後陸潛會全力保他,可這不是把龍傲天往昏君路上逼嗎?
陸潛憑什麼為他對祖母的愧疚買單呢?
因此,跟宮裡告假之後,等過了祖母頭七,薛遙就委婉地拒絕了大伯的請求。
這下可是捅了馬蜂窩了。
前幾日還把他當親爺爺跪舔的薛家人,一夜間變了臉。
之前守孝都怕他膝蓋跪傷了、怕穿堂風給他凍壞了,現在都不怕,故意給他找個沒彈性的蒲團讓他跪。
老太爺大伯二伯和他親爹還算沉得住氣,對他態度不卑不亢,拐彎抹角地威脅,要把他對薛家不孝的事情捅到寧王耳朵裡。
薛遙沒什麼表情的聽著,心裡其實覺得挺好笑。
這些謠言傳出去,確實可能給他帶來困擾,畢竟古代重視孝道,他娘周蕊從前是薛家妾侍,他這個薛家庶出孫子不肯幫扶族人,說出去肯定會被人戳後脊梁。
但陸潛不會在意這些亂七八糟的規矩,他一直認為薛遙從薛家搬到周家,隻是因為小伴讀更喜歡跟外公住在一起。
這就夠了,隻要陸潛不誤會他就行。
薛遙回家的時候,薛瓊追上來,請他借一步說話。
這個從前跟他搶食的霸道哥哥,如今已經成家了,八年前因為學業跟不上,被太子甩了,科舉之路異常坎坷,捐官是不可能的了,隻能等著襲薛老爺那沒油水的官,前途一片晦暗。
他沒開口,薛遙已經猜到他想說什麼,想讓他給寧王薦舉嘛,隻有這一條路能讓他當官了。
薛遙聽他磨磨唧唧說完了,才客客氣氣地婉拒。
薛瓊眼神一變,低頭從袖兜裡掏出一片紙,神色狠戾地亮給薛遙看。
薛遙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他捏著的是什麼,等他寶貝似的收回袖兜,才想起來,那是一小截奶芙糖的包裝紙……
應該是當年焚燒時,飄走遺漏的一小片包裝紙,不知道薛瓊從哪兒找來的,居然藏了十年。
“瓊哥兒這是何意?”薛遙故意裝不懂。
薛瓊冷笑一聲:“什麼意思你心裡清楚,我娘早看出你會使巫術,當年你故意投奔寧王,有何居心?若是讓寧王知道你搞的這些見不得人的東西……”
“哥兒真是說笑了,你手裡的東西與我何幹?你拿著這東西去寧王跟前誣陷我,會有什麼後果,我勸你好好想一想。”說完,薛遙便冷笑一聲,揮袖離開。
*
回到周府,隔著老遠就看見門房跳迪斯科一樣,瘋狂朝他招手點頭,讓他走快點。
薛遙心想府裡又出什麼事了?
快步走過去一問,才知道寧王出宮找上門了。
門房跟他說完話忽然“噗通”一聲跪下了,嚇薛遙一跳。
一問才知,門房剛剛得罪了寧王。
寧王出宮又不帶個護衛什麼的,上來就問門房,這裡是不是內閣次輔周衝的宅邸。
門房說起來都快哭了:“小的又沒見過龍子鳳孫,好好一個少年人,上來就直呼咱家老爺名諱,我能有好臉色嗎?少爺,您可得給我求求情吶!”
這他媽可是未來的萬歲爺!
門房覺得等寧王回宮後,自己就要被皇家侍衛拉去午門仗斃了。
薛遙哭笑不得,有點緊張地問門房:“你沒兇殿下吧?”
陸潛這家伙可是很記仇的,要是態度太出格,門房還真可能攤上事。
第130章
一聽這個問題, 門房自己把自己嚇哭了, 告訴薛遙:“可兇了!”
薛遙知道這個老大爺性格其實不兇,兇也不是那種仗勢欺人的兇,無非是拿出了長輩的派頭。
在門房大爺眼裡, 對準萬歲爺沒有磕頭就算是兇了, 不磕頭就等著掉頭吧。
薛遙拍拍抹淚的門房大爺的肩膀:“別擔心,寧王殿下寬宏得很。”這是假話。
“就算惹惱了, 待會兒我哄一哄就沒事了。”這是真話。
薛遙走入堂屋,外公周衝正在向陸潛匯報近期工作, 主要是關於處理佟家黨羽這一年多來惹出的遺留問題。
周衝簡要說完問題, 寧王點點頭,問他“大人怎麼看”。
而後周衝謹慎的說出自己的觀點和可行方案, 寧王再問他首輔“楊大人怎麼看”,周衝再說出自己上司的想法。
如果看法一致,寧王就問自己大哥睿王是否支持。
這可真是提前領悟了太極政治的真諦——不聽片面之言, 若不能觀其全局,則令不由己出。
出毛病你們自己兜著,反正爺不給意見。
周衝說著說著,看見寧王安靜的目光忽然一轉, 從被動模式轉為主動模式, 緊跟著起身站起來,朝門口走兩步,像是迫不及待要迎接誰。
周衝趕忙也站起身,轉頭循著寧王的目光看過去, 原來是薛遙回來了。
周衝這才確定,寧王突然上門,真是來找他外孫子玩的。
寧王剛進門時說出的這個來意,並不帶有任何畫外音。
“殿下你怎麼來了呀?有什麼急事嗎?我過兩日就去宮裡找你了。”薛遙快步走到陸潛跟前。
周衝和屋裡鴉雀無聲地丫鬟們,臉都嚇白了。
這薛遙對著準萬歲爺“你”來“你”去的是幾個意思?
嫌腦袋長多了還怎麼的?
“爺來看看你。”陸潛說。
屋裡人提著的一口氣頓時呼了出來,這位小寧王,貌似比傳言中不拘小節啊?
薛遙可開心了,其實他也想叛逆崽了,就是走不開,笑眯眯走到陸潛身後坐下來。
就坐在陸潛剛剛坐的位置,那張鋪了兩隻軟墊的椅子。
周衝臉又白了。
這外孫子可真會選椅子,寧王還站著呢,你就挑舒服的地兒坐下了?
是不是剛在外頭磕著腦袋了?平日從來都不會這麼沒大沒小啊。
“站起來!”周衝頭一次這麼低聲呵斥自家外孫子,從前就是私下裡,他也不會對薛遙發這麼大火:“成何體統!”
薛遙根被雷劈了一下似的,“啪嘰”站起來了,這才發現自己剛剛動作沒經過大腦,主要是一看見陸潛,他的防備意識就會全部消失,居然當著外公的面失了禮數。
頭一次被外公教訓,薛遙紅著臉低頭繞過陸潛,微微屈著膝蓋,走到外公面前認錯。
“你這孩子怎麼回事?見著殿下樂傻了不成?”周衝這話是護短的罵法,把外孫子的失禮,罵成了恭維王爺的表現。
到底是親外公,還是害怕王爺降罪處罰自家外孫的。
薛遙打算順著外公的引導,給陸潛吹幾個彩虹屁來著,陸潛卻忽然走到他跟前,彎身單膝跪到他腳邊,伸手去撩他褲腿。
這下,屋裡的人是真嚇傻了!
“殿下你幹什麼?快起來……”薛遙彎身去拉陸潛,陸潛紋絲不動,把他寬闊的褲腿撩到腿彎。
薛遙的膝蓋整個腫得朝前凸起一塊,沒有出現淤青,是那種不正常的充血浮腫。
薛遙自己也嚇了一跳。
昨晚跪了一夜爛蒲團而已,沒想到膝蓋這麼經不起折騰,明明半夜的時候已經沒感覺了,就是走路伸不直腿而已。
薛遙剛才打完招呼,就找地方坐,其實是放松狀態下,雙腿的求救本能。
本來沒察覺,後來他屈著腿走過陸潛眼前,陸潛一下就看出不對勁了。
“腿怎麼了?”陸潛單膝跪在地上仰頭看他,那雙眼睛裡微怒的氣勢,一點都不輸站著說話的任何人。
“燒紙跪的唄。”薛遙彎身又去拉他起來。
陸潛站起來的時候,順手打橫把薛遙抱起來,問他“床在哪兒?”
“沒事兒!我坐坐就好了。”薛遙推推叛逆崽肩膀,臉紅得跟膝蓋爭奇鬥豔。
叛逆崽居然抱他起來了,薛遙已經不敢去看外公的表情了。
朝野內外都傳言寧王偏寵周大人家外孫子,就是不知道是怎麼個偏寵法兒。
今兒寧王上門現場展示了,把個周府的丫鬟們臉都看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