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遙走在大街上,老百姓都跟見到神仙下凡一樣跪地,磕頭感恩。
然而,不久之後,隔離區焚燒病死者屍體的處理方式,被參與焚燒工作的某個衙役泄露出去。
薛遙最不想面對的問題,還是爆發了。
他想過很多種辦法忽悠人,比如:”必須在疫鬼脫離屍體前燒毀,這樣就能連同疫鬼一起焚毀,否則疫鬼會轉移到另一個活人身上。“
這麼說能讓沒染病的村民接受,病患家屬也有一部分能勉強接受,但患病者本人多數無法接受。
患者一旦不配合,就可能逃跑或者報復社會。
可若是不焚屍,患者家屬把屍體帶回去,又可能悄悄舉行簡單的喪葬儀式,一折騰又是一批新患者。
必須快刀斬亂麻。
意外的是,這件事傳開後,幾乎全縣的老百姓都站在薛遙這邊。
甚至沒等薛遙解釋,就有村民站出來,支持活神仙的一切驅瘟辦法。
事實勝於雄辯,薛遙的最後一階段防疫,已經讓好幾個村莊的瘟疫徹底消失。
每天送往隔離區的患者從最初上百個,變成每天兩三個。
在全村人眼裡,他就是神仙,救了全縣百姓的好神仙。
這些理解和配合,讓薛遙對這群“迷信愚民”有了更深一層的想法。
他們也懂得感恩,能辨是非,隻是環境教育沒有給他們接觸進步思想的機會。
生命的延續帶來更好的未來,盡管過程緩慢艱辛,但這讓薛遙為參與這次抗擊瘟疫,而感到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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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屍秘密的泄露沒有帶來暴動,薛遙照例每天去隔離區監督。
這天一早來到隔離區,有衙役來報,說有個帳篷裡少了一名病患。
薛遙趕忙讓人分頭搜查。
一群人緊張搜索了一上午,最後居然在山谷角落發現了一個坑,那個失蹤的男患者正把自己半埋在坑裡。
這是什麼行為藝術?
薛遙一臉懵逼地讓人把那男人挖出來審問。
男人跪在地上對薛遙坦白,說自己覺得自己撐不下去了,不想勞煩諸位官爺挖坑掩埋,所以自己給挖好了。
他這一說把周圍的衙役都逗笑了,七嘴八舌地嘲諷他“你倒是挺會給咱們省事”。
還有人刺激他“用不著這麼麻煩,等你死了咱就拖你去後山燒了”。
男人一聽見要燒,就“砰砰砰”地給薛遙磕頭,說自己女兒才三歲,能不能等女兒長大嫁人後再燒。
這地方老百姓認為人死了,少胳膊少腿都不能投胎,身體被燒掉,魂魄就沒了。
這男人以為自己死了,還有魂魄能看著女兒長大。
周圍的衙役都在笑話他挖坑給大家省事的蠢樣,薛遙倒是沒吭聲,抬手讓他站起來,淡淡說了句:“這時辰該喝藥了,趕緊回去。”
男人不肯起來,懇切地仰頭看著活神仙,想讓他答應不要燒自己。
薛遙走上前抓住他胳膊,強行拽起來,皺眉兇道:“想看孩子長大就按時喝藥,埋具屍體在這兒能幹什麼?好好養病去,屍體當不了好父親,活下去才行。”
下午薛遙跟著運屍的隊伍,去後山監督焚燒。
什麼事都得親力親為,因為燒屍體的油是軍用石油,很貴,不看著點,差役可能自己貪幾壺回去,屍體燃燒不完全就麻煩了。
出乎意料的,這天開門運屍的時候,隔離區忽然衝出一群病患,舉著石頭和樹枝柴火棍,朝出口衝過來!
“退後!”張四一把將薛遙拉向身後。
周圍的衙役齊刷刷握住刀柄,大吼警告:“別過來!”
一群不想被焚燒的病患預謀了一個晚上,決定帶著藥渣回去自己讓藥鋪配藥養病,省的留在這裡喪命還要被燒掉。
“砰”的一聲悶響。
張四一腳踹中為首鬧事者,其餘上百個患者立即繞開張四,企圖逃跑,又被守衛攔住。
患者根本沒什麼戰鬥力,但他們人多勢眾,白天值班的守衛隻有十幾個人,好幾個都被患者七手八腳的抓傷了臉。
守衛擔心自己被疫鬼感染,嚇得嗆啷一聲拔出佩刀,毫不猶豫砍翻了抓咬自己的病患。
一片混亂中,薛遙急忙大吼:“別動刀!不要沾血!打暈他們!”
一群守衛慌忙收起佩刀,手推腳踹又阻止不了大量病患從四面八方襲來,逃跑的守衛越來越多。
薛遙招呼一個守衛幫忙一起把柵欄門關起來,轉頭就瞧見兩個病患飛奔過來,守衛立即扔下鎖鏈,奪路而逃。
薛遙慌忙撿起鎖鏈準備把木柵欄鎖上,那兩個患者卻已經跑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讓他鎖門!
“放我們出去!”
薛遙眼見自己的胳膊就快被患者掐傷,趕忙松手,放棄鎖門,幾個病患惡狗一樣湧出門來!
薛遙不及躲避,被其中兩人猛地一推,朝後一個趔趄,眼看就要摔倒,忽然被一隻手抓住胳膊,穩住了腳步。
緊跟著幾聲悶響,衝出門來的兩個患者被踹了回去,一個白衣身影擋到了薛遙面前。
薛遙抬頭一看,頓時驚呼:“太子殿下!”
“退後!”
不及多說,前面就又衝出幾個人。
太子才剛通過太醫找到薛遙,沒搞清楚這群襲擊薛遙和官差的民眾是什麼人,拔出佩劍便朝一個衝過來的人刺去!
“殿下!不要沾血!”
電光石火間,薛遙一個箭步上前,一胳膊拉住太子,轉身踮腳護住他。
溫熱的血噴射在後背,薛遙趕忙拉開太子,張四也在此刻打翻了剩餘鬧事者,轉身瞧見太子,趕忙上前請安。
第81章
不堪一擊的一群病人, 大半被張四打暈了, 橫七豎八躺了一地。
沒暈的人掙扎著還想爬起來,睜著眼睛往門外爬。
有些人的臉色唇色已經出現紫绀症狀,眼結膜充血發紅, 仿佛是從地域爬出來的惡鬼一般令人膽寒。
太子一手持劍, 眼裡看見的就是這一片可怕的地獄景象。
“殿下,您不能待在這裡, 趕緊回去!”薛遙脫下沾血的防護外套,要求太子趕緊離開隔離區。
太子詫異的回頭看向薛遙:“這些都是感染瘟疫的老百姓?這個縣究竟有多少人感染了瘟疫?”
薛遙請他借一步說話, 走出柵欄, 離病區遠一點,薛遙摘下口罩和手套, 對太子匯報:“還存活的感染者,基本都在這片山谷裡了,其他, 我已經在信中給您說明了——因為這次惡性瘟疫的傳播和死亡速度極快,感染者大部分來不及救治就已經死了。
目前,根據官府的粗略統計,全縣死者大約在四千人以上, 隔離前, 每天感染的人數超過兩百,隔離防疫後,現在每天的感染人數已經趨近於零。”
太子訥訥地問:“你方才為何不讓見血?這場瘟疫是經由血液傳播的?”
薛遙耐心解釋道:“瘟疫主要分為兩種,我將病人分為兩個病區, 這個病區是相對病情較輕的腺瘟疫患者,老百姓把這個病稱為疙瘩病,跟疟疾的傳播方式相近,主要是蟲鼠叮咬傳播。
一旦治療無效、病程拖長後,瘟疫就有可能經由血液感染肺部,變成肺瘟疫。
肺瘟疫患者在另一個病區,那就是所謂的看一眼就能讓人得病的患者,他們呼出的氣裡都包含瘟疫,一旦感染,多數三日內暴亡,嚴重者發病時七竅流血,血中帶瘟,沾血者亦有染病之憂。”
這些叫人心驚肉跳的話,薛遙竟然如此平靜地說出來。
太子轉頭看向柵欄裡那些面色紫绀、眼睛血紅的患者,回頭問薛遙:“你這兩個月來,就這麼天天跟這些人呆在一起?萬一也染上瘟疫怎麼辦?”
薛遙解釋道:“我準備護身護口鼻的衣裝,每天都穿好了來防疫,回去後在用滅瘟水一泡……”
“萬一呢?”太子難以置信地盯著薛遙:“已經到這個地步了,‘相視而招瘟’竟然不是危言聳聽!萬一你也染上瘟疫怎麼辦?三日內暴亡?你為什麼不撒手回京?”
“這裡是殿下的新法試行縣……”
“這是孤的事!用不著你負責。”
薛遙被太子的暴喝嚇了一跳,茫然轉頭看了看柵欄內那些形同惡鬼的病患。
他回頭看向太子,神色無助地開口:“撒手不管,他們要怎麼辦呢?任由全縣乃至鄰縣老百姓都變成這樣嗎?
我有可能救得了他們,大不了也就丟一條命,但或許能換回幾十萬條命,您說我撒得了手嗎?
撒了手,這幾十萬老百姓要是都死了,我以後還睡得著覺嗎?”
一陣沉默。
太子望著眼前的單薄少年,緩緩點點頭,感慨低聲道:“雄才大義真國士也,薛遙,你真叫孤無地自容了。”
薛遙慌忙頷首:“殿下言重了。”
說完轉頭看了看太子身後,沒看見御林衛,隻有五個剛下馬車追過來的太醫。
薛遙疑惑道:“您沒帶來其他人?”
太子聞言垂下眼,無奈道:“父皇隻允許加派大夫,不允許軍隊幹涉,孤以糧倉瑣事為由溜出京,想來看看能幫上什麼忙。”
薛遙頓時心涼了。
怪不得從不食言的太子這麼久才來,原來是皇上執意不出兵,硬要讓大夫控制疫情。
“無妨。”薛遙見太子神色羞愧,隻能苦笑著安慰:“如今疫情大致已經控制住了,隻剩下這些病患要照顧,方才又跑了十多個差役,病區人手不夠,馬上就到喂藥時間了,我這就得去熬藥了。”
“熬藥的事,就交給我罷。”太子身後,為首的老太醫微笑著走過來,卷起袖子對薛遙說:“薛公子,藥方子可否借老朽過目?”
“不勞徐太醫動手,”薛遙急忙阻攔:“您這樣沒有準備……”
“有準備。”徐太醫從袖子裡掏出口罩戴起來,對薛遙笑道:“你送的東西我都隨身帶著呢。”
另一個年輕些的太醫冷著臉,跟上徐太醫。
他平日裡沒少反對薛遙裝道士蠱惑老百姓,此刻面色微紅,略顯羞愧,卻仍舊粗著嗓門抱怨薛遙:“你一直說這山谷是什麼陽氣充沛的八卦風水寶地,要作法驅除疫鬼,我哪知道你是在這地方熬藥給人治病?缺人手也不說一聲,好像全縣就你一個大夫似的!咱幾個不是人嗎?”
另外三個太醫也終於找到臺階下,快步走去山谷內,壓起運屍的推車,問薛遙:“這些病屍,要送去哪裡焚燒?”
薛遙一時有些無措,這群大夫多半從來到平榕縣就看他不順眼。
尤其是在他假扮道士之後,隻有老太醫徐大人一直暗中支持他,幫他解答了不少中醫上的辯證理論。
徐大人已經年近七十,來隔離區照顧病人,實在有些危險,薛遙還是勸阻道:“大人,現下病患也不多了,您還是回院子裡等我的……”
“你剛都說了人手不夠,咱們幾個來治病的人,有袖手旁觀的道理嗎?”徐大人嚴肅道:“咱們要不是想盡些綿薄之力,早也跟那幾個稱病離開的大夫一起走了。
為國而戰是將士的使命,行醫治病是咱們醫者的本分,真要一命抵一命,也該讓老朽打前陣。
老朽一日不倒,就不該讓你這樣的仁義國士以身試險。你已經救了全縣的百姓,剩下這點瑣事,就交給咱們善後吧,也免得咱們這些老糊塗來一趟,什麼忙都沒幫上,回京叫人戳後脊梁。”
薛遙猶豫片刻,還是接受了幾個大夫的加入請求,開始分配人手熬藥焚屍。
太子也撸起袖子想要幫忙,卻被薛遙堅決阻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