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門關了。
江淮走了。
秦予鶴像發呆似的靠在牆邊兒站了半晌,叼著煙,慢慢順牆根蹲了下去,嘆出一口氣。
江淮遲到是百分百要遲到了。
賓館離二中不遠,江淮跑著去差不多十分鍾,從學校後門西的鐵柵欄翻進來,再跑到學禮樓,又差不多十分鍾。
所以等江淮到教室,老林第一節 數學課已經上一半了。
江淮在二班外走廊前門到後門中間徘徊了幾圈,最後摸到後門……沒鎖,他悄悄擰開一道細縫兒,蹲在門框腳,一點點挪了進去。
坐倒數就有這個好處,雖然姿勢不大體面,但可以偷偷溜進來。
薄漸沒同桌,靠後門最後一排就薄漸一個人。
江淮挪進來,沒聲沒響地把門關上,蹲在薄漸凳子後面緩了緩。
老林在講臺上講預習學案,江淮看不見人,隻聽得見老林的粉筆頭磕在黑板上鏗鏘有力的聲兒。江淮稍抬了抬頭,恰好和偏過頭來,低眼望向江淮的薄漸四眼相對。
可能是教室中央空調太熱,也可能是英雄末路,江淮手心攥出汗來,他在嘴邊比了個“噓”的手勢。
薄漸點了下頭。
江淮跟薄漸是前後桌,他倆座位都靠過道,趙天青這一豎列靠牆。
今天趙天青沒去體訓,趴在課桌上睡得不知今朝何夕。
老林不寫字了,轉身過來講題:“……我們首先把這條過a點的直線傾斜角求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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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站在講臺上往下看,最後一排的同學開沒開小差,都看得一清二楚。江淮心想他現在要是從過道跪蹲過去,老林肯定發現他了。
到時候他媽又是一篇三千字檢討。
他開學到現在,寫的檢討比他寫的語文作文還多。
江淮蹲在薄漸凳子後頭,拉了拉薄漸校褲褲腿。薄漸低頭看他,江淮指了指薄主席桌肚底下,用口型說:“我爬過去。”
薄漸怔了下,握筆的手收緊了。
江淮沒說完,繼續一邊往後指,一邊用口型說:“你往後退退。”
“……由圖可得,a點坐標(3,2),我們先算直線斜率,再求解離心率e……”
“嗡——”
低微的凳腿摩擦在地板磚上的聲音。
凳子往後拉了一點。
薄漸把桌肚底下的腿退了出來,別到一邊。他腿長,不在桌肚底下舒開,就顯得窄狹擁擠,膝蓋抵得課桌微微晃了晃。
他垂眼,一動不動地看著江淮。
江淮嘗試性地往裡靠了靠,他蹲著太高了,要進桌底,得跪到地上去……地上不大幹淨,這個姿勢也沒太有顏面。
江淮蹲著,和自己僵持了三兩秒,最後硬著頭皮,膝蓋著地,向下伏了伏腰。
課桌底下有三面木頭橫槓,到時候他還得從橫槓上鑽過去。
空間狹窄。
江淮的腰蹭著薄漸的小腿。校服布料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薄漸手裡的筆捏得很緊,他幾乎一動沒動。
“……所以到這步,我們橢圓的標準方程就求出來了……”
老林確實沒發現,江淮從進門到鑽進薄漸桌子底下,都正好被薄漸和薄漸的課桌給擋住了。他講課投入,也沒注意那麼多。
他講著講著就走動開了:“然後我們給橢圓做切線……”
江淮脊梁骨都僵直了。
日。
日日日日日。
透過桌底桌腿桌槓的小方框,江淮勉強在過道盡頭看見了一雙中老年男性棉鞋,老林說話的聲音也愈來愈近……
林飛怎麼他媽的下講臺了??
林飛這他媽要是一直走到最後一排……還能看不見他在薄漸桌子底下?
江淮覺得他就一傻逼。
遲到就遲到了,遲到就直接進來唄,反正他遲到又不是一回兩回了,非得往人桌子底下鑽,自作聰明。
那雙中老年棉鞋越走越近。
江淮在桌底下轉過身,想趁林飛過來前趕緊鑽出去。後門沒關,他能出教室。
“哐啷。”
薄漸忽然拉了拉凳子。
江淮一時愣神。
薄漸把凳子向前拉回去,腿放回了桌肚底下,本來就擁擠不堪的地方,多了兩條腿,就容不下江淮了。薄漸膝蓋磕在江淮鼻梁上。
江淮沒想太多,把薄漸的膝蓋推開了。
課桌底忽然暗下來。
薄漸脫了校服外套,振了下,用幾本書壓在課桌前沿。
衣袖衣擺垂下來,掩住了課桌靠前的一側。
林飛最後停在江淮前桌邊上,他瞥了眼江淮的空位,沒說話,也沒再往後走了,撐著江淮前桌的課桌講題。
在桌底,江淮猛地發現,他跪在薄漸兩腿間。
他手還搭在薄漸膝蓋上,是他把薄漸腿推到邊上,自己擠進來的。
薄漸握著筆,林飛離他很近,在講題,但林飛說的話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低下眼皮,睫毛輕輕顫了顫。
如果他稍稍向後仰,向下面看,就看得見江淮的臉。
他衣服穿得不算厚,江淮的呼吸碰在他大腿內側。
薄漸的鋼筆在紙面上洇了個不美觀的黑點。
江淮喉結動了動。視線不偏不倚,盯著薄漸的皮帶扣看。
但他根本沒看進去。
他心不在焉地摸了摸薄漸的腰帶扣。
安靜如死雞市場的後排教室,忽然一聲細微的“咔噠”金屬響。像是幻聽。
林飛疑惑抬頭:“?”
薄漸握著鋼筆,壓著學案,神態如常,看不出貓膩。
林飛疑神疑鬼沒多久,又轉過身繼續講題了。
薄漸微向後拉了拉距離,低眼看過去。
江淮屈著腿,單膝跪在地上,他弓著腰,一隻手安安分分分地揣回衣兜了,另一隻手……稍顯尷尬地按著薄漸被他不小心解開了的腰帶。
他稍仰頭,用口型說了聲“對不起”,又低下頭去了。
薄漸睫毛動了動,捉起江淮的手,用他的手幫自己把腰帶再重新扣好。
江淮裝死似的沒動,薄漸怎麼撥弄他手他都沒反應。
校褲是黑的,但有鼓出陷下的皺褶也都十分明顯。江淮看見了。薄漸撥著他手指,手掌,手腕都會難以避免地蹭過去。
江淮手心都被汗浸透了。
他低著頭,腰帶一扣好,就把手抽回去了。
操。
在班裡,在上課的時候幹這種事……這是人能幹出來的事嗎?
薄漸低頭看著江淮的手從自己手裡溜走,他沒阻攔,隻撕了張紙。
一隻修長幹淨的手從桌底邊沿遞過來,指間夾著張疊得整整齊齊,還別著一支筆的紙片。
江淮抬頭,皺起眉,抽了過來。
展開,一行雋秀的字:“不幫幫我麼?”
江淮耳朵一下子燒熱起來。他拔開筆,回了個“滾,你還要臉嗎”。
桌底伸出一隻手,薄漸唇角微彎,從這隻手手掌心拿走了隨便亂疊了幾疊的小紙片,食指無意似的劃過江淮掌心。
江淮被燙著了似的立馬縮回了手。
沒多久,薄漸又把紙片遞了下來。
一張新紙片,一句新的話:“中午我生氣了,你都沒管我。”
江淮展開,一愣,皺眉回:“那下次出去吃火鍋我帶你一起去。”
小紙片又遞回來:
“才不要火鍋,你都沒叫過我爸爸,也沒跟我說過那種話。”
江淮:“?”
江淮種草似的點了兩個“?”,附:“我沒事叫你爸爸幹什麼?那種話是哪種話?”
“我不管,我就要聽。就是求饒的話,你都沒和我說過。”
“……”
放屁的沒說過。他說過兩回。
“你聽課吧。”江淮回。
江淮把小紙片扔回去,聽見了很小聲的拆小紙片的聲音。然後薄漸又伸下手來,江淮以為他還在傳小紙條,下意識地把手伸過去了。
可這回薄漸手心沒小紙片,是空的,他拉住江淮的手,小幅度晃了晃,他低下頭來,看見江淮,用口型說:“我就要。”
他說:“江淮,我要。”
江淮一下子覺得全身血都衝到頭頂上去了。
簡稱上頭。
於是他甩開了薄主席的手,並言簡意赅地回了薄主席一個“滾”字的口型。
他扭回頭,稍稍把薄漸的校服簾掀開一角……其實老林早就回講臺了,粉筆頭在黑板上浮粉橫飛。
江淮現在是徹底沒勇氣從薄漸課桌前面的空當兒裡鑽出去了,回頭,推了推薄漸的腿,手伸出來打手勢:“讓讓,我要出來。”
江淮最後打哪兒來的,回哪兒去了。
從走廊來的,回走廊去了。所幸還差幾分鍾就下課了。
江淮靠在走廊窗邊,翻了翻手機。
“秦總統”五分鍾前發表了一條朋友圈。
配圖夕陽江景一張,附字:
“爺的青春結束了。”
衛和平三分鍾前評論:“考試全掛,一門沒過?”
秦總統回:“一邊涼快去,老子成績好得很。”
這倆人倒挺闲,江淮“嘖”了聲,十分敷衍地給出了安慰評論:最美不過夕陽紅。
“叮鈴鈴鈴——”
下課鈴響了。
老林稍稍拖堂了幾分鍾,江淮杵在走廊上,聽見林飛在班裡說期中考後籃球賽的事兒,淘汰賽在期中考前,剩下的比賽都在期中考後比。
其實剩下的比賽也不多,淘汰賽相當於26晉4,每個級部就留了四個班,最後的比賽不過是十二強角逐冠亞軍。
這個學期短,一月中旬就期末考試了,校籃球賽的時間安排也趕得緊,下周就級部4晉2,2晉1,選出今年校籃球賽的冠亞軍種子隊來。
然後下下周總決賽,冠軍爭奪賽。
老林把睡覺的趙天青拖起來,趕到講臺上讓趙天青組織比賽,自己先下了課。
趁班裡騷動,江淮開後門又溜了回去。
薄漸已經把校服外套穿回去了,領口整齊,袖口幹淨。
下節課上美術。
二中美術課和音樂課的就是美術課放藝術鑑賞系列的紀錄片,音樂課放經典音樂電影。偶爾照課本上一節正兒八經的藝術課,底下也沒人聽,都各做各的卷子。
美術老師調下放映屏來,班裡拉了窗簾,按滅燈管。教室暗了下來,嘈嘈切切。
下周校籃球賽,晉級班級的體育委員去體育組辦公室開會,趙天青座位空了下來。
江淮拿手機開了手電筒,很有古代鑿壁偷光,勤奮學習的一代學儒風範的拿手機手電筒照著今天的作業卷子寫作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