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風月無邊。
聽笙來替客人送酒水時,恰是紅袖館裡生意最熱鬧的時候。
她埋著頭,盡量不讓人看見自己臉上的胎記,鮮紅色的血印,幾乎覆蓋了她整個右半邊臉,醜陋不堪,乍一看,真會將人嚇到。
以前她就嚇壞過客人,油頭粉面的富商,喝得醉眼朦朧,一把抓住來送菜的她,剛要親下去,猛地看清後,怪叫一聲推開了她。
雅間笑聲四起,富商在朋友跟前失了面子,惱羞成怒,揚手就要甩她一大耳刮子,卻被人半路攔了下來,是館裡的老鸨及時趕到,笑得風韻猶存,又是斟酒又是賠罪,好不容易才平了客人的怒火。
從此之後,聽笙就再沒在前廳出現過,隻在後院掃地洗碗,做些雜務粗活。
她心裡明白,老鸨之所以替她解圍,並不是因為她,而是純粹看在她母親的面子上。
聽笙的母親,叫冰娘,是紅袖館的第一美人,長盛不衰的絕色花魁。
館裡的姐妹都笑,冰娘怎麼會生下這樣一個女兒,活活應了戲文裡那句天妒紅顏。
冰娘氣得渾身發抖,回到屋裡,對著縮在角落裡怯生生的她,隨手將妝臺上的一面鏡子擲去,砸在她腳下,支離破碎。
「你死了才算省心!」
聽笙知道,自己丟了母親的臉,母親嫌惡她也是正常的,從她有意識開始,母親就從未給過她好臉色。
她自小在妓館打雜做事,小小年紀卻已是看盡世間炎涼百態。
這一次,要不是交好的慧蘭生病了,她也不會硬著頭皮,代替慧蘭來送酒水。
臺上歌舞曼妙,臺下喝彩不斷,笑鬧聲此起彼伏,坐在中間,眾星捧月的俊秀公子,正是梁都四傑之一的趙小侯爺,趙鈺。
所謂梁都四傑,叫得頗有些諷刺意味,都是群闲得發慌的王公貴族,紈绔子弟,比誰會玩,誰講義氣,誰最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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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朋狗友般的圈子,整日尋歡作樂,其中風頭最盛的四個人,便得了這四傑的封號,自己洋洋得意,家中長輩卻是臉上無光,惱恨不已。
這小侯爺趙鈺,便是四傑之首,素有混世魔王之稱,成天領著他那群跟班,到處廝混,鬧出些雞飛狗跳的事情。
趙鈺早就定下了一門婚事,未婚妻是門當戶對的珠瀾郡主,郡主嬌生慣養,刁蠻任性的程度與他不遑多讓,這樣的兩個禍害湊在一塊,人人私下都道,是月老積了件大功德。
但趙鈺顯然沒那麼傻,他壓根不願意娶那個母老虎進門,他跟郡主自小相識,吵到大打到大,說是青梅竹馬,卻毫不對盤,想都沒想過要娶回家當媳婦。
明日就是他與郡主大婚的日子,他今夜特意叫上一幫子朋友,浩浩蕩蕩地來紅袖館包場,賞歌聽舞,左擁右抱,打定主意醉死在溫柔鄉裡,不會去做那倒霉新郎。
正聽在興頭上呢,珠瀾郡主帶著人馬,氣勢洶洶地衝進來了。
趙鈺眼皮子都沒抬一下,早有所料,風聲都是他叫人傳出去的,他就是要在母老虎面前做一出戲,好讓她知難而退。
果然,珠瀾郡主怒不可遏地一腳踢翻了桌子,一聲河東獅吼:
「趙鈺,你個烏龜王八蛋,明日還想不想成親了?」
趙鈺撓撓耳朵,面不改色:「小爺自然是不想和烏龜王八蛋成親的。」
話一出口,哄堂大笑,趙鈺那群狐朋狗友更是捂著肚子,笑得誇張不已。
珠瀾郡主臉色大變,操起手邊一個碟子就摔過去,嘴裡恨罵著,毫不顧形象地和趙鈺動起手來。
趙鈺本著不打女人的原則,左閃右躲,好不狼狽,眼角眉梢漸漸染了怒色。
聽笙也就在這時,埋頭端著酒水進來了。
還沒弄清眼前狀況,她的手就被人一把抓住,耳邊響起男子的怒吼:
「母老虎你給小爺聽著!」
趙鈺氣得臉都青了,越過滿地狼藉,拉著聽笙衝珠瀾郡主惡狠狠地道:
「小爺我就算是娶妓院裡一個打雜的下人,娶世上最卑賤的女人也不會娶你!」
聲音在紅袖館裡久久回蕩著,滿堂頓寂,聽笙身子一顫,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中,怯生生地抬起了頭……
?
(二)
所謂禍福難料,也不過是一夕之間的事。
聽笙被大紅花轎從紅袖館接走時,冰娘奮不顧身地奔了出來,隔著轎子拉住聽笙的手,煞白了一張臉。
直到此時,那雙美眸裡閃爍的淚光,才讓聽笙覺得這是生養她的娘親。
恍惚而不真切。
聽笙心頭驀暖,像拂過一片羽毛,溫柔中卻夾雜著大片的酸楚,她想安慰母親,一開口,卻紅了雙眼:
「娘,別哭,我……我這是過好日子去了,等安頓下來了,我就把娘接出來……」
說到最後,聲音哽咽得連自己也騙不過去了。
誰都知道,她嫁進趙家,不過是個笑話,怎麼還會有好日子過?
趙小侯爺的一句戲言,在梁都引起了軒然大波,珠瀾郡主的父親,陸相顏面盡失,咽不下這口氣,連夜登訪趙家,笑裡藏刀的三言兩語,不僅解除了婚約,更是逼得趙鈺無路可退,不得不娶了聽笙。
堂堂梁都四傑,家世顯赫的趙小侯爺,居然要娶妓院裡一個下賤的醜女進門,這件事很快傳遍了大街小巷,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笑料。
而聽笙的悲慘日子也正式開始。
如墜深淵,不見盡頭。
新婚第一夜,趙鈺就喝得醉醺醺的,直到半夜才回來,她縮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卻被人一把拉起,猛地驚醒。
紅燭搖曳間,她隻看到一雙怒氣騰騰的眼眸,用嫌惡到極點的目光看著她:
「醜八怪,滾,給小爺滾!」
她顫慄著身子,還沒有開口,趙鈺已將她連拖帶推,粗暴地轟出了門。
她連鞋子都還沒來得及穿,披頭散發,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臉上還畫著可笑的新娘妝,本就可怖的一張臉更加似極了鬼魅。
夜間巡邏的僕人來來往往,好奇地打量她,竊竊私語,眸中是不加掩飾的譏笑與同情。
她抱緊雙肩,渾身哆嗦著,在冷風裡坐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聽笙就被撵到了趙府一處廢棄的雜物室裡,昏暗的小房間,即使整理過了,也透著撲鼻而來的腐朽之味,連一盞燈也沒有。
府中有些姿色的婢女,都偷偷幸災樂禍著,語帶嘲諷,烏鴉永遠都是烏鴉,怎麼可能飛上枝頭變鳳凰?
說是明媒正娶的夫人,聽笙在趙府的地位卻連個下人也不如。
自從在門外凍了那一夜後,聽笙就時常咳嗽,想是染上了風寒,天氣漸漸轉涼,她咳得也越發厲害,被衾卻依舊單薄,央了管家好幾次也沒有人來給她換。
病怏怏地躺在床上,聽笙迷迷糊糊中,腦海裡又閃過了出嫁前,母親望著她的那雙淚眼。
前幾天她託府裡好心的廚娘帶了封信出去,信上什麼也沒提,字裡行間滿是知足,說自己在趙府吃得飽穿得暖,叫母親勿念雲雲。
雖是在紅袖館長大,但傍著冰娘,耳濡目染下,聽笙讀書識字,琴棋書畫,樣樣也是拿得出手的。
她天資聰穎,館裡的老鸨曾感嘆,若不是那張臉,聽笙也許就能繼承母親的花魁之名了。
可還好是那張臉。
這是醜陋的容顏帶給聽笙唯一慶幸的事情。
正胡思亂想著,吱呀一聲,似乎有人推了門進來。
聽笙昏昏沉沉間,耳邊隻聽到輪椅轉動的聲音,下一瞬,一隻微涼的手搭在了她的脈搏上。
她病得神志不清,還以為是娘親見了信,這麼快就來探望她了,不由抓住那隻手,急切地問道:
「娘親……你是娘親嗎?」
那邊頓了頓,房裡不知何時繚繞起了一股藥草的清香,許久,男子溫聲開口:
「我是洛聞,且插梅花醉洛陽的洛,如是我聞的聞。」
?
(三)
洛聞,趙府的講席先生,坐著輪椅,戴著面具,學識淵博,醫術高明,背地裡卻有家丁稱他一聲醜八怪。
他幼時被火燒傷過,斷了腿,毀了容,一張臉溝壑縱橫,看了直讓人做噩夢,平日裡便都戴著面具。
當初聽笙剛嫁進來時,府裡有好事的下人紛紛玩笑,趙府又多了一個醜八怪,正好成雙成對了。
闲言碎語傳到聽笙耳中,卻並未放在心上,隻對那位洛先生多了一絲好奇,卻沒想到,他們會在這樣的情況下,有了第一次接觸。
洛聞一日日煎好了藥送來,聽笙的病漸漸好轉,她從不問洛聞為何待她如此好,她想,也許這就是同病相憐罷,隻有身處其中者才能明白對方的苦楚。
不知不覺中,她把他當作了偌大的趙府裡,唯一能夠親近的人。
病好後,聽笙去了洛聞的小院,怯生生地開口:
「先生,我想跟你學醫。」
滿屋的藥草香中,洛聞的一雙眼眸漆黑明亮,透過面具含笑望向她,有過堂風吹來,聽笙無來由地就心跳加快,手腳局促得不知往哪放。
還好洛聞很快就答復了她,依舊是溫朗動聽的聲音:「你想學,我便教。」
就這樣,聽笙開始跟著洛聞學醫,朝夕相處,亦師亦友。
洛聞的小院種滿了竹子,風一陣,便發出颯颯清響,陽光透過枝葉細碎灑下,伴著藥香,叫人心神蕩漾。
他手把手地教聽笙辨識各種藥材,肢體輕觸間,聽笙恍惚覺得,洛聞的手修長幹淨,指尖生著薄繭,帶著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仿佛很久以前,她就接觸過這雙總是微微泛涼的手。
趙鈺也不再隔三岔五地找聽笙的麻煩,隻是偶爾在半路堵下她,靠著牆,斜昵著眼看向她肩頭挎著的藥箱,嗤之以鼻:
「你倒真跟那醜八怪混到一處去了,果然是物以類聚!」
聽笙埋下頭,不去搭理趙鈺,按住藥箱快步走過,她才不會告訴趙鈺,先生有雙多麼好看的眼睛,就像天上璀璨的繁星,亮得醉人。
平靜的日子沒過去多久,趙鈺忽然有一天急匆匆地來了小院,不由分說地拉過聽笙,火急火燎就往前堂走去。
「一會兒少爺我說什麼就是什麼,不許反駁,聽到沒有?」
聽笙被拖得踉踉跄跄,洛聞一愣,也趕緊轉了輪椅跟上。
原來是珠瀾郡主來府中鬧事,專門來看趙鈺的笑話,言辭間飽含奚落,氣焰囂張:「如何,趙小侯爺,婚後生活可還美滿?」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乖乖娶了本小姐不就沒事了,落得現在成天對著個醜八怪,飯都吃不下吧。」
趙鈺折扇一打,伸手攬過聽笙的腰,唇角一揚,露出白晃晃的牙齒:
「這您就錯了,千金難買我願意,小爺就願意娶個醜八怪,也比對著你這隻母老虎強,怎麼著了吧?」
珠瀾郡主被一噎,臉色立刻變了,趙鈺繼續摟緊聽笙,不緊不慢地道:
「至於婚後生活嘛……」他微眯了雙眼,忽然扭過頭,出其不意地在聽笙臉頰上輕啄了一下。
聽笙一顫,臉上瞬間緋紅一片,愣在了趙鈺懷裡,一旁的洛聞更是呼吸一窒,面具下的眼眸深不見底,兩隻手幾不可察地握緊了輪椅。
「郡主您瞧見了,我夫妻恩愛無比,隻羨鴛鴦不羨仙,不勞您掛心了。若無別的事情,小爺這就不奉陪了,還得和夫人去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