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像是一趟奇異旅途即將抵達回程的終點,分明終點便是家的方向,心裡卻還是會出現不舍。
總之,她沒那麼高興。
“如何?”神靈追問。
“那、那平心而論,這個生辰禮物如果不是你送的,是我會選擇呼喊救命的程度。”
清禾講了個冷笑話。
這個時候……雖然是很嚴肅的話題……但不講白爛話,她委實不知該如何與神靈正常相處。
祓神自然沒有笑。
他似乎已經得到了答案,但清禾看不出他對這個答案是否滿意。
“走吧。”
神靈從石凳上坐起,淡聲開口,音色一如既往的清寂恬淡。
“去哪?”清禾追問。
“去相思樹下。”
天聖山頂,有一棵清禾與祓神共同種植的相思樹,並且也是世間僅此一棵的相思樹。
樹上處處細節,都充斥著她的奇思妙想,而祓神則將她的奇思妙想化為了現實。
“咱們這段時間不在,這樹也沒怎麼長高嘛。”
“它為我親手點靈之神木,自然與你心意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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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說一,清禾覺得這兩句話沒什麼因果關系。
“來相思樹下做什麼?”
“補全名譜。”
“名譜……哦!”
清禾想起來,自己當時玩非主流浪漫,非要祓神和自己在愛心裡籤名。
但祓神當時並不認可自己的名字,所以樹上隻有她光禿禿的半顆愛心。
清禾連連點頭:“好哦!這樣我們就是完整的一顆心了!”
她語氣雀躍——頗有幾分誇大成分,試圖拯救自瞬移回到天聖山後,便一直縈繞他們二人的微妙氛圍。
“我當時籤在這裡!”清禾手指貼上樹皮,感受到凹凸粗糙的質感。
神靈望著那半顆歪歪扭扭的愛心。
“之後,你需多練練靈力細節控制。”
“我知道我知道,師父別念啦。”
她用兩人最喜歡的互動口吻撒嬌道。
但聞言神靈臉上,並沒有出現她所熟悉的無奈表情。
他隻是微微垂眸。
“修為強些,日後你也不必再像這段時間般受苦楚。”
“沒有沒有,哪有你說的那麼嚴重。”
最開始祓神是對她非常冷淡,態度也很不客氣,但在動心之後,祓神對她一直很好。
“我從來都沒有生你氣。”也不會真正生他的氣。
祓神抬起手,輕輕摩挲她臉頰肌膚。
清禾配合地將下巴搭上他掌心,眯著眼衝他笑。
如此安靜地親密半晌,祓神輕聲道:“方才我說贈予你我的心髒,我觀你不甚高興。”
“不是,你這種說法很容易讓人產生誤會。”
“若我說,生辰賀禮是送你回萬年之後……你會如何?”
“我會開心又傷感。”
清禾如實道:“至於為什麼開心為什麼傷感,你就不用明知故問了。都是因為我愛你。”
“愛萬年前的你,愛萬年後的你。”
“所以你將心髒予我,是為讓我開心而受到傷害……我當然難過又愧疚。”
神靈捏了捏她的臉頰。
“既然知道有愧於我,說話便恭敬些,先從敬稱開始。”
“不要!”清禾果斷搖頭。
對於天道——萬年前的祓神,她已習慣了這種自由的說話方式。
神靈唇邊露出淡淡笑意,隻是那柔和的微笑,如同陽光下的雪花般,轉瞬消融。
“此前我曾說,你靈體薄弱,即使與我神魂交融,也難以負擔穿越虛空的壓力,你可知為何?”
這是正事,清禾認真答道:“因為我修為不夠?”
“不,因為烈陽。”
祓神指向空中被赤霄遮擋的嚴嚴實實的太陽。
“你的靈體,是被烈陽壓制創傷,入不敷出,因此才屢屢無法振作。”
清禾震驚地睜大眼睛。
“而據你所說,萬年後的日月,是為我點靈之後,方才具備了溫度,於生靈更加親和。”
但她穿越來的這個時間點,日月卻依然酷烈。
“你說,日月因誰而馴服?”
清禾遲疑地望著神靈,喃喃道:“因你?”
她心底出現了某個可怖的猜測,卻本能的想要否認。
她頭一次不敢承認某個事實。
“因你。”神靈篤定道。
“不對,傳說中你是因為一個盲童的請求,方才予了日月溫度,令盲人也能感知日夜……”
“你說,誰最是目明心盲?”
神靈眸光溫柔地注視著她。
清禾眼前陡然一酸,險些落淚。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一切都與萬年後照應起來了。
難怪神靈在與凡人決裂後,還會剜去雙眼馴服日月。
難怪神靈籤訂如此之長的契約,卻在她穿越來的同年戛然而止。
難怪神靈盡數尋回血肉卻依然找不到心髒。
“因為日月因你而升起。”
“因為我的心髒,早已系在你身。”
那雙瑰麗又輝煌的淡漠金眸,此刻深深注視著她。
仿佛要將她此刻要哭不哭的狼狽表情徹底刻入心底。
她紅著眼睛看祓神,不敢開口。
她這時候如果說話,一定是哭腔。
祓神輕嘆。
修長有力的手掌抵住她的後腦,前額與她緊貼,那雙冰冷瑰麗的金眸,與她四目相對。
“不要這麼嬌氣任性。”他語氣透著些無可奈何。
“不要在我為你付出如此決心後,還露出這般悽慘難過的表情,好像我欺負了你似的……不能這麼任性的。”
清禾再難忍住,抬手想要緊緊抱住他。
神靈卻拒絕了她的擁抱。
“不要碰觸我。”
“不要用如此目光看我。”
再被少女那滿懷憐惜與愛慕的眼神注視一眼……他一定會後悔的。
他此刻已經在嫉妒。
嫉妒那熬過漫長萬年,很快便能與她重逢的,萬年後的自己。
祓神不再言語,面容冷峻下來,雙手平穩堅定地伸向雙眸。
清禾眼前陡然一暗,什麼都看不見,也什麼都聽不見。
——神靈不希望她見證這一幕。
她隻需感受到,太陽不再那麼壓抑酷烈,行走的每一步都似乎沐浴在刀雨中,而她的靈魂,越發輕盈隨心。
那清禾便定然知道,是神靈對她的愛意,已經在此刻融入日月。
自此她無需回避光明。
神靈的愛意,將與這亙古日月一起,守候萬年,直到他的新娘再度歸來。
少女再難克制,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臉頰滾落,而她也在此刻終於恢復了視覺與聽覺。
“祓神大人!”她脫口而出。
祓神仍然站在她面前,身上倒無血跡,隻是那淡漠又剔透的金眸,徹底化作空洞虛無。
與她記憶中的愛人模樣全然相同。
——這是神靈贈予她的第一份賀禮。
而祓神此刻正抬起手,以靈力做筆,在那剩下的一半愛心下,認真刻下姓名。
歪歪扭扭的愛心中,一般是少女寫意工整的筆觸。
【清禾】。
一半,則是威嚴雍容的筆跡。
【祓】。
少女給予神靈名為愛的詛咒。
於是他接受了她的名字,並心甘情願地奉獻了自己最後的血肉。
雙眼。
與——
嘣嚓。
兩人的靈感,不約而同聽見一聲冥冥之中的脆響。
乃是神靈最後一筆落下時,他心頭的愛孽也徹底散去。
愛孽因嫉妒佔有之欲而起。
因成全克制之愛意而散。
神靈獻於他的新娘的,乃是澄澈無瑕的真心。
“這是我贈於你的第二份生辰賀禮。”
祓神輕聲道。
“你魂體強健,重塑肉身後,我會為你破碎虛空。”
“自此……”
“等你萬年。”
第九十九章 萬年之心
清禾想要搖頭,可淚眼朦朧的眼睛望著神靈,她卻說不出拒絕的言語。
要留下嗎?
可萬年後的祓神怎麼辦?
如果她在此刻留下,那萬年後她與神靈初遇,乃至於其後的一切故事都會發生變化,那她還能正常來到萬年以前,與萬年前的神靈相愛麼?
這些尖銳的疑問,就連神靈也無法給出絕對穩妥的回答。
神靈與少女的相遇,本就是宿命交織,萬年無得其一的奇遇。
出於感情的選擇,無疑會帶來更多的不確定性。
素來瀟灑明媚的少女,此刻卻陷入近乎心如刀割的兩難之中,沉默思索的每一秒,都是對她良知與愛意的拷問。
在清禾徹底憋不住哭腔,發出哽咽聲時,神靈輕嘆。
在她面前,神靈總是頗多無奈。
祓神上前一步,冰涼的手握住她的手,帶著她穿透虛無的胸膛,穿過嶙峋的肋骨,觸碰了他的心髒。
溫暖而柔軟。
清禾下意識噤聲。
那顆心在她指尖輕微地跳動著,仿佛隨時都會消散。
它的存在如此微弱,卻又如此熾烈。每一聲跳動,都重重敲在她的心頭。
“看。”
祓神輕聲說道:“得到我的心,就這麼簡單,為什麼要哭?”
“你可以隨意處置它。”
“我想它好好待在你身上。”小姑娘以另一隻手抹眼淚。
她好多年好多年沒哭得這麼狼狽過了。
“沒有心髒你會受很多苦。”
“但你要用它回到萬年以後,對麼?”祓神緩聲道。
清禾說不出話,隻是含淚回避開他的注視。
她知道自己現在每一句猶豫難過,都是裝腔作勢。
——隻要她不改變回到萬年後這一想法。
她僵在原處,左手動都不敢動,生怕戳傷了神靈的心。
“不要再這麼任性了,清禾。”
神靈清冽的嗓音,猶如轟鳴古鍾,在她心頭炸響。
“我、我……”
“世上本就沒有那麼多兩全其美的好事。”祓神不疾不徐地開口,淺淡言語不帶絲毫惱意,隻是單純令某個還不夠成熟的小姑娘再成長些許。
“你要我的心髒,要回去,那就一定會傷害我,這是必然矛盾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