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禾點頭。
然而離開祓神稍微一段距離,她發現自己會失去對細節的準確判斷。
“祓神大人,您的肩膀在這裡麼?”
清禾以玉器盛起一捧水,想要順著祓神肩頸線條澆下,然後隨便隔著布料擦拭幾下,心意達到便是,免得更多尷尬。
“嗯。”祓神淡淡道。
清禾定下心神,醞釀好心意。她手間水流汩汩淌下,清禾便按照原定計劃,拿起絹帛準備擦拭。
然而她這一下手,卻發現情況不太對勁。
這凸起、稜角的感覺……
清禾不自覺用手拂過,水痕在那片肌膚上渲染開來。
“鎖骨?”她低聲驚道。
祓神的鎖骨好深。
沒想到,祓神平日穿的嚴實的外袍之下,遮掩得是這樣的風姿……呸呸呸。
“不好意思,我擦錯位置了。”清禾已然放棄維持鎮定表情,悶著頭道,“我現在就改正。”
“不必。”
神靈卻開口。
“就這麼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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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
“沒有但是。”神靈輕聲而不容置疑道,“勿要耽誤時辰了。”
神靈如此雲淡風輕,越發顯得她進退失措,平白惹得笑話。
“嗯,我盡快。”
她便也做出冷靜口吻。
清禾屏息凝神,手執絹帛,仔仔細細的沿著精致深陷的鎖骨向下,努力無視每一寸肌理起伏,不去想象祓神現實中與之對應的模樣。
這些本就是無妄之念。
清禾回憶自己的初心,無非隻要神靈身體能好起來,隻要神靈不會再因為那些亂七八糟的惡孽痛苦就好。
“我才不想那些其他亂七八糟的。”清禾一邊擦,一邊轉移自己注意力般低聲念叨,“妖魔鬼怪快離開,妖魔鬼怪快離開。”
少女聲音清甜,哪怕是故作正經的念咒,聽起來也悅耳舒心。
“這也是你家鄉的傳統麼?”祓神之前聽她念過一次,當時少女輕松愉快的心境,絕非正經念咒。
“小孩子會比較信這個。”清禾解釋道,“大人就會覺得是哄小孩子的言語……但我小時候真覺得這句咒語具有力量,而且對著黑暗念過。”
神靈聽著清禾解釋,忽然淡淡開口道:“你的過去很豐富。”
水流汩汩沿著神靈白皙肌理流淌,隻餘淡色水痕。
“什麼?”
“你有許多值得分享的趣事。”祓神道,“盡管經歷過不幸,卻還是能使你在如今重新提起時,感到放松與懷念。”
“我小時候其實很無趣枯燥。”
小朋友都有許多玩具,但她童年的色彩,在爸爸媽媽去世的那一年便結束了。
姨媽姨夫所能給予她的唯一消遣之物,便是各色淘汰無人眷顧的雜書。
所以她看過許多書,知道很多事物,卻從未有機會逐一領略。
“是麼?”祓神道,“但偶爾聽來,倒頗有趣味。”
清禾詫異。
沒想到素來被冠以無聊、不善社交,隻會以笨法子交朋友的她,也會被人稱為有趣。
明明她的生命如此短暫單薄。
如同一冊剛剛打開扉頁,便能穿過幾層薄薄的紙張,看到底封的無趣書籍。
“那是因為您以前把自己逼的太緊了,您如果有意這方面,定然比我風趣得多。”
清禾說道,“比如沐浴。哪怕什麼也不做,單是浸泡在水中,任由水波蕩漾,都頗有樂趣。”
“您以前這樣嘗試過麼?”
祓神搖頭:“從未得空。”
“是啊,”清禾點頭,“不過有空試試,感覺還是不錯的。”
“像這樣麼?”
噗通。
清禾聽到水花濺開拍打的脆聲。
她手下一空,再度尋不到神靈,而腕間則又被異性緊緊抓住,向下拉去。
清禾本能掙扎:“你——咕嘟嘟嘟嘟……”
她嘴裡吐出一串氣泡。
“睜開眼睛。”祓神道。
他仍然緊緊抓著清禾手腕。
就是祓神將清禾拖下水裡的。
水下是另一片封閉安謐的世界,神靈清冽的音色在這光影浮動的蔚藍中,顯得越□□緲。
“不要。”清禾賭氣道。
雖然閉著眼睛,但她不是真正失明,仍能感覺到周圍陡然黑暗不少。
水流自四面八方擠壓著她的軀體。
搖搖欲墜的發髻在水中徹底支撐不住,金釵首飾不知漂向何處,隻一捧黑紗般的長發在水中孤寂的飄散搖曳。
“哪有您這樣的,”清禾實在沒忍住,有些委屈地開口,“說耽誤時間的是您,結果一時興起,想要浸泡在水中的也是您。”
本來她就很緊張了,好不容易克服些做正事,卻還要如此向她搗亂。
“我在認真做事,您不鼓勵我就算了,還故意搗亂。”
神靈聲音在咫尺之處響起。
“若我說,你其實方才任務已完成,而現在需要做的,便是睜眼——又該如何?”
祓神從不說謊,而如此雲淡風輕,那必然篤定他的說法能夠壓平她所有不服。
“行。”
清禾按照他所說的睜眼,她倒想看看,祓神到底有多大的底氣說服她。
而睜開眼——
綽約朦朧的蔚藍水下。
她身上的紅紗被水流推動,搖曳出迷魅燭影。
骸骨神靈空洞麻木的眼瞳與她對視。
“看見了麼?”
“這,便是我的真我。”
蒼白的指骨按住她胸口,抵住心髒所處之位。
神靈仿佛準備以此感知她的心跳。
“現在,你會害怕麼?”
清禾微微張口,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神靈在她眼前現形。
昳麗無雙的皮肉如煙霧般散去,露出其下包裹的骸骨,如此清雋伶仃。
伶仃。
她在心中、在舌尖品味這兩個字。
舌尖輕抵唇齒,發出清脆又瘦削的兩個音節。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想起這個詞語的,總之,在對上眼前的神靈時,它便沒來由的出現在那裡了。
水聲浮動,她的心亦隨之浮動。
壞了。
……
祓神確實給了她一個,無法生氣的理由。
“害怕麼?”見她不語,隻是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祓神問道。
清禾搖了搖頭。
“很漂亮,不,很美。”清禾篤定地說道。
“那你與凡人不同,想來是不太正常了。”祓神道。
清禾緩緩呼出口氣。
又冒出了一串氣泡。
這叫她覺得自己像個小魚兒。
不過總算回過神了。
“為何要這麼說?”清禾由衷不解,“世上本就無人可與您的風採相比。”
“我為尋常樣貌時,你甚至不敢直視於我,但我恢復原形,你卻直率自然起來。”祓神平靜道,“骸骨迥異人類男性,自然不會令你窘迫。”
祓神將她心態看得很清楚。
骸骨神靈張張合合,聲音雖是未變,但喪失近似凡人的表皮遮掩後,那股冷漠非人的意味便再難遮掩。
冰冷,超脫。
迥異於人類的另一種至尊存在。
清禾目光不自覺追隨著眼前的祓神。
“這不就和當時情況又如出一轍了麼?”清禾道,“我當時說的話,您感情是半點也沒聽進去。”
“現在,你的想法仍然是捏捏我,蹭蹭我麼?”
骸骨以冰冷聲線說出這兩個動詞,委實有種驚悚的對比感。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我的回答,從未改變。”
清禾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雙手捧住了神靈嶙峋的手骨。
她的手很小,即使祓神褪去血肉,隻剩骨架,但也比她大一圈。
少女白皙豐潤的手指,虛虛護在潔白骸骨之外,詭異卻迤逦。
“我可以觸碰您麼?”清禾道。
神靈倨傲地應允:“本就應由你為我完成淨邪典儀。”
清禾忍不住露出微笑。
祓神的壞脾氣真是從未變過。
“淨邪過程,可以由各種各樣方式完成,隻要在其中注入自己的真念,用於淨化惡孽即可。”清禾重復祓神當時告訴她的要點,“我說的對麼?”
“嗯。”
那蒼白眼眶注視著她:“你要如何為我淨化惡孽?”
“這樣。”
清禾雙腳擺動,如同輕靈遊魚般來到骸骨神靈面前。
她先停在他面前,問道:“我做什麼都可以麼?”
“此事事關你生死。”祓神冷酷地說道,“你需格外小心應對。”
小姑娘唇邊的笑容有些耷拉下來。
……
祓神已經許久未曾如此嚴酷的,以生死與她要求了。
隔了許久聽見,倒叫她有些不適應。
就在她準備鼓勵自己調整心態時,卻聽神靈再度淡漠開口。
“但我暫且不希望你死於此處。”
“所以,若是不想送死,便就此停下。”
“放棄淨邪,閉上眼睛,一切尚有轉圜餘地。”
看來她方才的回答仍然叫神靈存有疑慮——或者不管她如何回答,祓神都不會滿意的。
化作骸骨的神靈,全身均是空蕩缺口。
到底要用多有力的絕妙言語,才能將那空無一物的軀殼內填滿?
“放棄吧,清禾。”
冰冷的指骨搭在她臉上。
“死於此處,未免可惜。”
清禾避開神靈冷漠而居高臨下地撫摸。
她不討厭,甚至好奇骸骨的觸碰,所以從未躲開過。
但她不喜歡祓神這種刻意不尊重的態度。
祓神動作微僵。
骸骨本身便不夠靈巧,這點僵硬並未被清禾察覺。
她表述著自己的想法。
“但關於現在的情況,我很早很早以前就有想法應對了,若叫我就此放棄,我大概一輩子都會為這個瞬間的退縮後悔。”
“所以即使您告訴我,答錯就會死,我也一定要試試。”
“畢竟我就是這麼好奇心旺盛的人。”
祓神外表俊美冷酷,風姿卓絕,但本體實際為一具枯瘦骸骨。
這是原作中多次強調的劇情,男主趙不絕在窮途中,還生出過毀掉祓神本體骸骨的狂暴心思。
但清禾想法卻與絕大部分讀者都不同。
她……
清禾上前一步,雙手環過神靈的脊椎,探向肩胛骨的位置。
溫度滾燙而柔的軟臉頰,就貼著他的肋骨。
——她想擁抱神靈的骸骨。
“希望您永遠康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