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
她如實道:“我是海綾羅。”
“原來是大小姐,我聽說過你。”少年說道,眼裡沒有她熟悉的輕賤蔑視。
海綾羅發現他生有魚尾。
“我叫風嶼,是鮫人逃犯。”少年嘿嘿一笑,“拜託您可不要告訴別人。”
海綾羅從未被寄予過懷孕以外的期待。
她說道:“好。”
風嶼是個溫柔而明亮的少年,身為逃犯,暫時藏身於海綾羅的小院,前途渺茫,但他從未頹喪過。
海綾羅不希望他走。
“為什麼呢?”風嶼耐心地詢問。
“你在的時候,我很愉快,你不能走。”海綾羅並不懂得體貼這種情感。
“好,我哪也不去,就留在大小姐身邊,回報大小姐的收留之恩。”風嶼脾氣總是很好。
他希望海綾羅能露出笑容。
“大小姐和他們說得不一樣,很漂亮,如果能微笑就好了。”
風嶼教她微笑,教了許久。
可直到那日他許下承諾時,海綾羅才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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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起離開水遺島,到我的故鄉去!”
“到南海更深處去!”
鮫人眼睛明亮又溫柔:“據說那裡每天都有溫柔的海風,天氣也很溫和,你一定會喜歡的。”
“嗯。”冰人大小姐的回應總是如此冷漠。
……
“我現在沒有在笑麼?”她問風嶼。
“一點點,”風嶼笑道,“但我覺得,您可以露出更大的笑容。”
於是,海綾羅便露出了更大的笑容。
那是發自內心的微笑。
湿潤的水汽,與輕盈的氣泡將他們包裹,簇擁著他們飛向天,飛向自由,飛向大海深處去。
叮當。
海綾羅站立的遠處,掉落一顆潔白無瑕的珍珠。
“鮫珠。”子蘇嘆息道,“乃是風嶼遺留之物。”
子蘇正是為了回收同族鮫珠,帶回南海,方才一路追蹤來到此處。
清禾拾起鮫珠,感受著其中充盈的,如水般的思念與哀傷,不禁一時默然。
鮫珠之中,回蕩著鮫人於風浪中自由自在的空靈歌聲。
“帶回南海吧。”她嘆息,將鮫珠給予子蘇。
“嗯。”
但子蘇站在原地,望著清禾,一時有些躑躅。
他深深望著清禾。
鮫人乃是親近自然的生靈,信奉率真,因此他率性地表達出自己此刻的真實想法。
“我需回南海一趟,下次歷練,希望有緣再與仙子相逢。”
“嗯嗯好的,有緣再會!”清禾笑眯眯地與他道別,又叮囑子蘇先行離開,自己善後處理水遺島之事。
她承諾過海綾羅,叫齷齪之人付出代價。
這汙穢不堪的水遺島,是該松動澄澈湖水下的淤泥,看看都殘留了什麼渣滓。
送別子蘇,又將那兩名早被神仙鬥法震暈的婢女處理好。清禾這才嘆口氣,隨意撿了處軟凳坐下。
“一會兒才要應付大的呢,我就在這裡休息會兒吧,等他們自己找過來。”
神靈淡淡道:“卻不知你累在何處?”
“心累。”清禾心情有些低落,“為什麼好人沒好報呢?”
“好人自不會有好報。”
“是哦,畢竟善神自己都在受苦。”清禾嘆口氣。
“方才你怎代我應允海綾羅?”
“從您提醒我,說她很痛時,我便覺得,您會答應了。”
“投機取巧。”
神靈態度一直頗為冷淡,似乎隻是因為她始終堅持,祓神才幫助他們的。
哎。
但她真的很憐憫同情他們。
天生冰人的少女,與短暫絢爛的海上蝴蝶。
“有點像我們。”
神靈問:“嗯?”
“沒什麼。”清禾想起祓神不喜歡聽這種話,“說我和子蘇呢。”
“哦。”
果不其然,神靈不高興了。
看吧,迂回都生氣,更別說講實話了。
“我那麼想救她,就是出於……她和您處境有些相似的情況。”
清禾很難不多想:“如今海綾羅的結局,很難說是否得償所願,但絕對稱不上圓滿。”
那祓神呢?
她能達成完美結局,令祓神徹底放下心中怨恨,再無黑化可能麼?
“你以為,他們二人為何會有如此結局?”
清禾頓時來了怒氣:“因為海青明那個畜生東西!”
——“因為弱小。”
神靈的自問自答,與清禾的搶答撞在一起。
……
微妙的尷尬。
“你為何總愛從別人身上找原因?”祓神冷下聲音,“寬於律己,嚴以待人,你以為這樣能進步麼?”
“那根本是偷換概念!”清禾驚了,“我被人揍了,難道還要怪我長得太欠揍。”
祓神:“不。”
“哦對,我還能向您場外求助,但是他們倆情況不一樣嘛……”清禾心裡堵堵的。
她沒憋住,還是忍不住道:“祓神大人。”
“嗯?”
“您看人應該更積極陽光一點,您看,風嶼真心,是能喚醒海綾羅愛人的能力的。”
“哦。”
“所以如果有一日,我也死了,我想化成風,長伴您左右。”清禾說著說著就開始胡說八道,“我就每天都在您耳邊吹呀吹,總會把您吹開竅的。”
“不會有那一日。”
“我又不是您,天下無敵,總會遇到危險的。”
神靈平靜道:“同樣的話我隻說一遍。”
“真的麼?”
神靈不回答,當真隻說一遍。
清禾便露出委屈之餘,又軟乎乎躺平的微笑。
“反正,我們現在一直在一起,那肯定不會有事。”
清禾說道:“又想給您送東西表示感謝了,您想要什麼呢?”
“別去見那個鮫人。”
“什麼?”祓神說得快,清禾沒聽清。
“同樣的話,我隻說一遍。”神靈冷漠道。
那就是沒聽見嘛!
不過清禾聽到祓神說不讓她見誰……大概是不讓她見閻王爺吧?
“您放心,肯定不會的!”
她擲地有聲。
——居然和祓神的問題對上了。
“再等等吧,”清禾託著腮,“等那些人來了,就該清理清理水遺島,再問一問,那什麼靈脈,仙人,是怎麼回事。”
“對哦,祓神大人,您認識那個什麼淨邪仙君麼?”
在祓神被廣泛誤認為邪神的前提下,這個淨邪的名頭,頗有些針對意味。
“認識。”神靈淡淡道。
“誰啊?”清禾好奇道,“厲害麼?人怎麼樣?”
“從前隻會狺狺的走犬罷了。”
懂了。
戰五渣,祓神以前的舔狗小弟,收拾起來很容易。
不過,那也將是他們第一位直接,或間接對上的仙人。
當今塵世的最高統治者之一,不知道,具體是怎樣的存在。
就在清禾已經開始謀劃,要將水遺島蒸著料理,還是煮著料理時,海氏的人終於姍姍來遲。
“誰在裡面?!家主大人?!”
嘈雜紛亂的人聲在前院展開,許多人都從那濃到化不開的血腥味裡明白了什麼。
“啊,該開始幹活了。”
清禾松松肩膀,從軟凳上坐起。
該她上場表演了!
第四十章 肯定
水榭門再度被人轟開,氣流炸裂間木頭四分五裂,唯獨留下半截木茬耷拉在門框上,看起來也命不久矣。
無數把靈劍對準了清禾。
接著,她目光平靜望向眾家臣:“大家既然來了,就別走了。”
所有人在瞬間失去了對外界的一切感知。分明此處水榭四面透風,紗幔飄飄,然而他們就像是被無形的結界隔絕內外,任憑如何呼喊,也絲毫傳不到外界。
這是什麼情況??
神色各異的面孔盯著清禾,或驚恐,或憤怒,或畏懼。
但說話口氣倒是緩和了許多,也不敢像最初那樣放肆。
“清禾仙子,您怎會在此?!”
“家主大人呢?!”
這些修士均是海氏豢養的劍修,專門修習劍道。
海氏為他們人人尋找品質上佳的本命劍,力求提高他們修為,因此人均分神起步。
他們平時被滋潤供著,直到大敵襲擊本部,便需要立即援護核心族人。
清禾平靜地看著他們,開口道:“很遺憾,你們來遲了。”
她一腳將海青明屍體踢到雙方視野中央。
她以最輕慢口吻道:“這便是你們的家主大人咯,領回去吧。”
這極有侮辱性的動作當即讓大部分人憤怒得漲紅了臉。
所有人都看到,海青明遺容扭曲,身上皆是傷口,臨死前定然經歷了極致的痛苦折磨。
喉嚨被剖開又胡亂糊住,身上盡是淤青挫傷,手指七零八落,胸口偌大血洞。
誰也想不到,面前姿容清麗嬌俏的少女,竟有如此冷酷狠辣的手段。
清禾冷冷道:“海青明勾結仙人,褻瀆忤逆天道,已被明正典刑,爾等可有異議?”
異議?
當然有!
且不說大部分人被海氏圈養,根本不知天道為何物,便是知道的,也覺得縣官不如現管。
你天道消失萬年,甚至連位格被改為祓神都沒有反駁,現在突然冒出來一刀宰了人家大靠山,這誰能沒異議?
說到底,祓神聲威遠離塵世萬年,當今形象遠不如時時懲戒或恩賞凡人的仙人來的位高權重。
眾人對視一眼,最後選出最有聲望之人出來交涉。
“在下姜英,區區無名之輩,在此冒犯問仙子兩句。我家家主聯絡塵世與仙界,兢兢業業,一心為眾生謀福利,德行並無過失,仙子此話何意?”一壯碩男子壓著憤怒,盡量做到平靜問道。
“幫助仙人,就是大罪。”清禾抬都不抬一眼。
但凡多看海青明一眼,她都覺得惡心。
“海氏殘害生靈近萬年,血債累累。而海青明本人勾結外族,忤逆天道,殺妻弑女,戕害同族,壓榨百姓……樁樁件件,都夠他死一萬次。”
“為了明正典刑。”清禾輕嗤說道,“我之後會將書寫他及其他北荒大族的罪狀貼滿四大部洲洲府,定教他們死得其所,死有瞑目。”
千刀萬剐都不足為過的畜生,竟也有人為他的死鳴不平。
“您在說笑麼?”姜英駭笑,仙人怎會容許此等挑釁他們威嚴的事情發生?
面前的少女自稱天道新娘,從大人物的表現來看,她的話語並非作偽,應也是仙人之屬。
“你難道不知眾仙權能?”
“奇經八脈均屬於八位上仙,其餘散仙則分別掌握清奇道統。眾仙決議可定天下興衰,保不準您我現在話語,便有仙人在聽。您怎敢如此說?”
“仙人?哼。”清禾露出微笑,言語卻極為辛辣諷刺,“猴子偷竊來華服,學著人的模樣穿上,那它便是人了麼?我觀水遺島諸位,似乎也從不把修士以外的存在當做人……那想來,也不會共情猴子吧?”
眾人面色慘白,誰都能聽出清禾字字句句指向的都是仙人。
仙人威嚴至高無上,聽到這樣誹謗詞句,他們怕不是要盡數死於此處。
然而心驚膽戰地等死半晌,居然無事發生。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