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滿意足地笑起來,氣若遊絲地自語:“南哥,你走不掉的,能殺你的人,隻有我,隻有我……”
海面巨浪翻滾,海水漆黑,亮著燈的遊輪仿佛一隻幽靈船,孤單飄蕩在海面上。
雨更大了,風也更烈。
幾架印有國安標志的黑色直升機從遠處飛來,螺旋槳的噪音震耳欲聾,轉動帶起的巨大風力在海面激起層層波浪。
爬梯降下來,心急如焚的丁琦立即沿梯直下,準備登船支援。
忽地,丁琦瞳孔鎖緊,看見兩道人影出現在甲板上。
“烈哥!”風雨糊了丁琦滿臉,他單手拽著梯繩,半個身子懸空,大吼,“快!”
兩道身影近了,更近。
終於近在咫尺。
劇烈的疼痛蠶食著周清南的精神與意志。
回去。
回去。
馬上就可以歸隊。
馬上就可以走到光明中,走回,她身邊……
這個念頭死死支撐著周清南。
他努力閉眼又睜開,一把將神父推上爬梯,自己也準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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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這時,更殘忍的劇痛又一次的襲來,猶如半空中生出一隻巨型的利斧,重重朝周清南的頭頂劈來。
周清南痛到嘶鳴出聲,攥住梯繩的十指,驀然一松,千鈞一發的最後關頭,他殘存的意識還模糊地記著什麼,猛將手裡的光碟往上拋。
“餘烈!”丁琦大驚失色,急急要去抓他。
卻隻接住了一枚冰冷的碟片。
周圍的一切聲響都消失了。
夜色無邊,海面無垠,餘烈的身體就像一粒從北方孤夜中飄來的雪,朝漆黑的大海墜去。
下墜的零點幾秒時間中,他怔怔望著夜空,記憶深處的許多畫面逐一浮現在眼前,放映出黑白電影。
父母相繼離世後,十來歲的他孤零零生活在那間不足三十平的小屋裡。
後來,一名自稱是警察的中年人出現,將他帶到了雲城,他的人生從此翻開新的一頁。
那一年,十三歲的餘烈進入國安特勤少年營。
少年營的孩子們,大多都是無父無母又天資聰穎的孤兒。
國安局將他們聚集起來,教授他們各項知識,賦予他們新生。
在少年營裡,餘烈天賦最高,也最刻苦。
文化課、心理研習、體能格鬥、特勤技能,年年都是第一。
十八歲那年,他經正規渠道考入警校,十九歲那年,被上級親自選中任命,執行暗礁計劃,進入梅氏集團潛伏。
從那一刻起,他改頭換面,隱姓埋名,甚至偽造了一切生存印記,更改年齡,成為了一名真正的國安特勤警察。
周清南這個名字,他一用就是十二年。
再後來,腦海中的電影畫面,就從黑白變成了彩色。
汽修廠那一夜,仿佛是隻會出現在夢境中的畫面,在年少時被他弄丟的小姑娘,兜兜轉轉輾轉數年,又一次落進了他懷中……
“轟!”
一聲巨響,水浪濺起數米。
餘烈墜入海中,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中緩慢下沉。
十二年的臥底生涯終於結束,暗礁計劃終於宣告成功。
他沒有辜負國家和人民,沒有辜負組織,也沒有辜負自己。
這個結局也似乎早已注定。
可就是還有一點遺憾。還有一點遺憾……
怎麼能不遺憾?
他還沒有帶她去看雪,還沒有陪她去走一遍哈厝,還沒有牽著她一起登上過神女峰。
還沒有看過她為他身披嫁衣的樣子。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向她求一次婚。
也許,七尺之身已許國,便真的再難許卿。
黑漆漆的海水中,餘烈被大腦的劇痛折磨,已經疲倦至極。
他緩慢合眸,用最後的力氣抬起手,從懷裡取出了一個東西,緊貼在心口。
小小的一枚三角形,鮮豔明亮的明黃色,成了這片黑海中唯一的色彩。是他們一起請來的平安符。
餘烈動了動唇,在海水中無聲地輕喃。
我的小姑娘,看到雪了嗎?
到了哈厝,記得向北一直走,去攀登神女峰。
記得……忘了我。
“烈哥!烈哥!”丁琦大吼,滿目赤紅,縱身便要跟著跳下去。
然而就在眨眼間,嘣——
爆炸聲震碎穹隆,火光滔天,天崩海裂,遊輪方圓的所有海面都被火舌吞沒。
“丁組長!”背後的警員用力拽住丁琦,眼中已經流下淚來,無聲搖頭。
丁琦再也控制不住,失聲痛哭:“烈哥!”
第二天清晨,哈厝神女峰。
程菲裹得像顆粽子,氣喘籲籲,手持登山杖,半夜出發歷經數小時,終於登上了神女峰的峰頂。
日出東方,金燦燦的日光照亮這片雪域,美得不似人間。
忽地,有登山愛好者驚呼:“下雪了!”
周圍好幾個和程菲一樣,專程登山來看神女峰日出的年輕人。
他們聚在一起聊天,欣喜不已:“好幸運!居然遇上了下雪!”
“是啊,我們真的很幸運,神女峰一般都是半夜下雪,很少遇上日出下雪的時候!”
耳邊議論紛紛,人們都為這場日出時分的落雪感到驚喜。
在皑皑雪色中,程菲迎風仰起頭,任由西北雪域的風拂亂她的發絲。
雪花從天空飄落下來。
其中一粒在半空中飛旋,打圈,忽然就落進了她眼中,被她眨一下眼,又滾落出來,像極了一顆晶瑩的淚。
程菲微微彎起唇。
這一刻,她感覺自己在被這場雪親吻。
“餘烈。”她輕聲說,“我登上神女峰了,看到了你家鄉的雪。好美。”
第71章
從神女峰峰頂往山下走的路上,程菲和同行的幾名登山愛好者闲聊了起來。
“哈厝這地方,小小一個,也不是什麼文化古都,但是卻專門修了一個機場,還挺奇怪的。”
說話的人約莫四十來歲,穿一身專業衝鋒衣,戴護目鏡、持登山杖,姓楊,是雲城大學的一名女教師,聽說哈厝神女峰的雪景人間罕見,便特意趁著淡季過來旅遊。
聽完女教師的話,旁邊的一名中年大叔笑呵呵地開了口,道:“這你們就有所不知了。哈厝雖然偏遠,但是挨著的那片無人區,是國防重地,每年都有部隊要往這兒運輸軍備,有個機場,軍警們出差也方便得多啊。”
“原來是這樣啊。”程菲點點頭,笑起來,“我之前也和楊姐有一樣的疑惑,江叔你這麼一解釋,就什麼都說得通了。”
“所以啊,這地方和人都是一樣的,你表面上看到的是一回事,實際上的是另一回事。”江叔也笑,“每年,都有太多我們不知道的故事在看不到地方發生,也有很多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的人,在看不到的地方,傾盡所有,燃燒生命和青春。”
這番話,江叔的音量並不大,卻被雪域高原的風帶進了所有人的耳。
楊姐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打趣兒道:“老江,你這話說得還蠻有哲理啊,沒看出來,你還是個哲學家。”
另一個桐市來的青年也哈哈大笑,接話說:“我看啊,江叔可不是什麼哲學家,江叔對咱們的國防事業這麼了解,怕不是哪個涉密單位退休的老將軍!”
江叔擺手,面上的笑意淺淡而溫和,回道:“都別開我玩笑了,我就一國企單位退下來的辦公室主任,什麼老將軍啊。平時對軍事感興趣,多看了點新聞而已。”
一起下山的一行人,七嘴八舌又聊起了別的。
一片歡聲笑語中,隻有程菲安靜下來,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她隻是怔愣片刻,接著便握緊手裡的登山仗,一步一步,認真地往前走,防水雪地靴踩著皑皑白雪,留下深淺不一的足印。
是啊。
有太多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的故事,在看不到的地方發生。
有太多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的人,在看不到的地方,傾盡所有,燃燒生命和青春。
下山的路比上山的好走,沒那麼累人,也比上山的路難走,因為積雪太多,容易打滑。
程菲每一步都走得慢而穩。
隨著海拔降低,沿途開始出現了綠植的影子,積雪也隨之變薄,逐漸隻剩下零星半點的雪紗,顯露出了泥土本來的顏色。
快到山腳了,一行人裡有人提出想歇歇腳,休息一下。
大家伙便原地找了個石墩子坐下,喝水的喝水,吸氧的吸氧,還有幾個小年輕拿出了手機,和家裡人發視頻聊天,炫耀自己看到的日光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