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完,他輕輕喘了口氣,淡聲問對面:“你拿著我的檢查報告,翻來覆去看了都快十分鍾了,有救沒救,倒是給句話。”
一旁的助理說著一口純正的倫敦腔,同聲翻譯。
麥克醫生聽後,又沉默了大約三秒鍾,才遲疑地抬眸,回了一長串。
助理聞聲,臉色瞬間微妙變化,遲遲道:“梅總,麥克醫生說,最新的檢查報告顯示,腫瘤已經……轉移到了骨和肝髒。”
“那就是沒救了唄。”梅鳳年面上不見絲毫的驚慌與恐懼,輕輕嗤了聲,“一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事,浪費我這麼多時間。”
說完,梅鳳年又給自己點燃一根雪茄。
麥克醫生看著吞雲吐霧的病人,表情說不出的無語,沉聲,用中文一字一頓道:“梅先生,從你確診肺部CA的第一天我就警告過你,一定要戒煙,你……”
梅鳳年:“戒煙我就能活?”
麥克醫生被噎了下,回答:“至少情況會有好轉。”
梅鳳年不耐煩,在心裡吐槽著糟老頭子話還不少,敷衍地應:“知道了知道了。”
數分鍾後,梅鳳年在助理的陪同下從院長辦公室離去,見花園裡的花開得不錯,難得生出幾分雅興,便隨便尋了個長椅坐下來,抽煙賞花看風景。
看了沒一會兒,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忽然朝他而來。
梅鳳年聞聲,側頭撩了下眼皮,什麼都沒來得及看清楚,一道小小的身影便飛撲似的落進他懷中。
梅鳳年皺了下眉,眼風冷冷掃過身旁的助理。
助理被嚇得不寒而慄,諾諾低下頭,顫聲說:“對不起梅總,是蝶小姐吩咐的,一定要把這次的復查報告第一時間詳盡匯報給她。如果我不照做,蝶小姐不會放過我的。對不起,請您饒了我。”
梅鳳年沒再看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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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裡小小的女孩哭得聲嘶力竭,要岔氣似的,肩膀抽動個不停。
梅鳳年無奈,抬手輕輕撫了下她滿頭烏黑的發,漫不經心道:“幾年也見不到你哭一次。這哭得還挺好看,等我死了,也要像這樣給我哭喪。”
周小蝶抬起通紅的大眼,狠狠瞪他:“你要是敢死,我就殺了你。”
梅鳳年被她惹得笑:“我死都死了,你怎麼再殺。”
周小蝶被哽住,想把眼淚憋回去,又實在忍不住,再次痛哭失聲。
“好了。”梅鳳年抬指,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他聲線本就沙啞,低著嗓子說話,無形間便顯出幾分難言的柔,對她說,“真羨慕你,這麼多年了,你還是和當年,我在福利院門口第一次見到你的樣子,沒什麼區別。我都這麼老了,你還像個孩子。”
“不要離開我。”周小蝶將臉貼上他的手,眼底赤紅,“梅鳳年。我求你。”
梅鳳年嘴角很輕地勾了下,說:“說起來,養了你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聽你喊過我一聲爸爸。到我咽氣之前,能聽你叫一聲嗎?”
周小蝶譏諷又悽楚地笑:“你明知道不可能。”
她微微合上眼,腦中依稀浮現出多年前的一幕:
福利院門前,陰雨綿綿,男人一襲筆挺的純黑西裝站在她身前,居高臨下,倨傲矜貴,指骨如玉的手撐一把黑傘,便替她擋去頭頂所有風雨。
那年他冷冷對她說:“我知道你有病,也知道你的病終身不治,但是我不介意。隻要你是個忠心的好孩子,我就會為你冠上我的姓,從今以後,你就是我護下的人,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敢欺負你。”
當年初見,周小蝶記那一幕記了幾十年。
如今再回首,才發現已經過完了半生。
養父和養女?
周小蝶臉頰緊緊依偎在他掌心,在忍不住笑出聲,笑得淚如雨下:“其實也沒關系。你死了,我跟你一起走就是了。”
聞聲剎那,梅鳳年眼底狠狠一震,面上的戲謔和無謂在頃刻間褪得一幹二淨。
他眯了下眼睛,抬指一把挑起周小蝶的下巴,低聲道:“聽著。我死以後,你就自由了。你求了一輩子的自由,唾手可得。”
“裝什麼傻。”周小蝶譏笑,“梅鳳年,你明知道我想要什麼。隻是你永遠給不了罷了。”
蘭貴之香這家飯店修築於零幾年,雖是整個蘭貴縣最拿得出手的“高檔餐廳”,但畢竟年頭已久,整個建築不論是外觀還是內部,都十分老舊。
整棟七層高的樓房隻有一個電梯廳,樓梯倒是有好幾個,分別位於大樓正中和左右,鋪著淡黃色的過時地磚。
整個飯店唯一的亮點,就是在五層的用餐區外有一個露臺,上面打造成了一個小型的露天兒童樂園,有滑滑梯、秋千、軟網爬架等,造型卡通搞怪,充滿了童趣。
午後日光晴好。
周清南斜倚著深紫色的卡通造型柱,被太陽曬得微微眯眼,點燃一根煙。
梅景逍坐在一個木板秋千上,兩條裹在西褲裡的修長雙腿踏著地面,膝蓋一彎一直,有一搭沒一搭地蕩著,眼睛定定盯著幾米遠外的周清南瞧,眼神裡滿是探究和興味。
不多時,梅景逍伸出一隻手,朝周清南攤開。
周清南臉色陰沉,瞥梅景逍一眼,沒搭理。
梅景逍便笑嘻嘻地說:“都說一起抽煙,南哥,你煙不給我,讓我在這兒抽西北風?”
周清南收回視線掸了下煙灰,垂著眸,語氣散漫而又譏諷:“想說什麼就直說,在這兒蕩著秋千繞彎子,不是四少的風格啊。”
“你當然不想跟我在這兒耗時間了。”梅景逍嘴角的弧度越咧越大,眉峰抬高幾分,“不趕緊回去守著,你的妞要是跟那個小村官勾搭上,那可怎麼辦。對吧?”
聽見梅景逍提起程菲,周清南點煙灰的動作驀然一頓。
須臾,他慢條斯理撩眼皮,再次看向眼前的漂亮美少年,眼神狠戾,如覆嚴霜。
“別這麼看我。”梅景逍嘴角的笑意紋絲不減,溫聲細語地說,“南哥,咱們兄弟這麼多年,你最懂我的心思,也最懂我想要什麼。”
周清南語氣冷靜:“不準碰她。”
“那可不是我說了算。”
梅景逍微側過頭,清秀無暇的面容猶如雪色般純淨,佯作苦惱:“你忘了,我是她們新欄目的贊助商,濱港電視臺想和梅氏集團籤長期合作協議,巴不得抱緊我的大腿。我要是真的不理她,她回去沒辦法跟臺長交差啊。”
周清南眸色驟凜,指尖將煙頭碾得稀碎,沉聲:“我再說一次,不準碰她。”
這冷戾的慍色取悅了梅景逍。
四少爺端詳著周清南盛滿怒意的面容,片刻,忽地低低笑出聲。
他笑了好幾秒才停下來,微動身,從秋千上站了起來,低眸整理衣擺,儀態優雅而從容。
“那個趙逸文是挺討厭的,我也看不慣。”梅景逍沒頭沒尾地說了句,抬手習慣性地敲了下額頭,語氣溫雅,“這個人你不用管,我來幫你搞定。”
周清南冷冷直視著他,沒有出聲。
梅景逍整理好身上的黑西裝,徑自便邁開長腿往用餐區的方向走,經過周清南身側時,稍頓步,傾身側頭貼近他左耳。
梅景逍低聲說:“周清南,你絕對不能死在除我以外的人手裡。你的女人,當然也隻有我能上。”
話音落地,周清南冷著臉站原地,像是覺得有點兒可笑又有點兒無釐頭,他嗤的輕笑出聲。笑完,反手便是狠狠一拳砸向梅景逍,眸色陰狠徹骨。
梅景逍沒料到這人會忽然動手,略微怔了下,回神時那記重拳已經照著他的左臉砸過來。
“……”梅景逍被揍得歪過頭,唇舌間嘗到了腥甜,是嘴唇被牙齒磕破了皮。
他惱怒,眼中兇態畢露,正要還手時,一陣輕盈腳步聲卻從用餐區的方向傳來,漸行漸近。
梅景逍餘光瞥見什麼,眸中的戾色頃刻間消失殆盡,拿手背將嘴角的血跡拭去,又恢復成往日高山白雪般不染纖塵的美少年。
腳步聲越來越近,緊接著便是一個聲音,驚愕地問:“周總,梅總?你們怎麼在這裡?”
程菲微皺眉。
她剛上完洗手間出來,看見這兒有個兒童樂園,就想過來溜達溜達,誰知道剛推開露臺大門,就瞧見了這兩位爺。
又是什麼情況?
程菲又驚又疑地走到兩人身旁,看看周清南,又看看梅景逍,暗搓搓地打量。
周清南瞥了程菲一眼,臉色不善,沒吭聲。
旁邊的梅景逍卻笑著開口,溫和地說:“程菲小姐也出來透氣?”
“是呀。”程菲笑著點了下頭。
兩人隨口聊了兩句,梅景逍便提議一起回雅間。
程菲應聲好,轉過身正準備和四少爺一同離去,背後卻又冷不丁響起一嗓子,冷冷地喚道:“程助理。”
程菲下意識停步,不解地回過頭去。
梅景逍眼中浮起耐人尋味的笑色,拍拍程菲的肩,低聲提醒她道:“程菲小姐,咱們周總這會兒不爽得很,路過的狗都得挨兩腳,你小心點。”
程菲:“……?”
之後,梅景逍便施施然地走了。
兒童樂園這邊隻剩下周清南和程菲兩個人。
前者臉色冷峻陰鬱莫測,後者一頭霧水十分迷茫。
一秒鍾過去,兩秒鍾過去。
平地起風,天空中的流雲被吹動,大片大片堆疊起來,擋住了太陽,原本還晴好的天空瞬間陰沉下來,黑雲壓城。
程菲仰起脖子看了眼頭頂:“好像快下雨了,我們還是……”
話沒說完,便被男人給硬生生打斷。
“為什麼對姓趙的笑得那麼甜。”周清南嗓音微沉,語氣卻很冷靜,問。
程菲:“?”
周清南更加冷靜地問:“自己有多勾人,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
程菲:“……”?
第47章
天空北方的濃雲緩慢傾軋而來,將晴朗吞噬,整片天色仿佛都籠在了暗影中。
分明是午後,青天白日,露天兒童樂園這裡卻因過暗的天色而顯得格外壓抑沉悶。
但此時此刻,比天色更暗的卻是男人的眼睛。
或許是因為67度的本地酒實在衝腦,隔著幾步遠的距離,程菲清楚地看見,周清南平日裡清淺淡漠的眼眸此時竟黑沉沉一片,筆直不移鎖住她,像兩口不見底的墨淵,要將她溺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