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臺階上無聲無息地瞧著她。
她想起來了,最開始她是這麼跟他說的。
“我肯定是嚴厲拒絕的,半點機會都不給。”
“不熟,一點可能性都不會有。”
林琅意緩了緩氣息,重新鎮定地往上走去。
邊述將視線定格在她臉上,隨著她的靠近一點點抬起頭,半刻都沒有將目光從她臉上挪開。
然後看到她一言不發地經過他身邊,繼續往上走去。
她什麼都沒做,也沒有掩飾。
沒必要跟他解釋,他們之間,早已不是需要解釋的關系了。
邊述微微垂下眼,在許多故事裡,窮小子最後總能翻身,能魚躍龍門飛黃騰達,然後再與家境中道受阻的富家小姐破鏡重圓,從此幸福美滿地在一起。
可現實是,富家小姐永遠是富家小姐,資源和財富的積累能為抗風險能力做背書,她們具有比普通家庭更多的試錯機會。
白富美不會從雲端跌落下來,她隻會好風憑借力,送她上青天。
他認為自己出國進修回來後就能縮短兩人之間的差距,可事實是,不管在感情上還是事業上,她永遠都不可能是靜止文學。
她大步向前,走得比他想象中還要快,還要堅定。
他跟她的差距不是當下才顯得大的,是本來就巨大,他跟她之間的交集全憑相對公平的教育環境讓他們有幸認識罷了。
林琅意的腳步聲很快遠到聽不見了,邊述靜坐兩秒,起身將電腦一合,直接轉身下樓去敲原楚聿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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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位?”裡面傳來平緩低醇的聲音。
“邊述。”
幾秒,原楚聿打開門,他已經預備休息了。
邊述並沒有打算久留,而是壓低了聲音扔出一句:“她進房間之前,二樓有人上來,腳步聲到樓梯口後停住了,沒再走動。”
原楚聿那如墨玉一樣波瀾不興的瞳仁微微往他臉上動了一下,撐住門框的手松開,往側邊退了一步,示意他進來說話。
邊述進來後也沒有更多的話要說了,他本來就是這樣沉默寡言的內斂性格,交流溝通時也像是在做學術報告,力圖精煉、客觀、準確即可。
倒是原楚聿客客氣氣地問了幾句,然後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送他出去之前說了句:“謝謝。”
“不用。”邊述頭也不回地扔下一句,“如果不是涉及到她,我不會多此一舉。”
原楚聿頷首,依舊禮貌地重復了一遍:“謝謝。”
把人送走,他將門一掩,連手機都沒帶,徑直下到一樓,果然在連接露臺的茶室裡見到了獨自靜坐的原娉然。
她面前有一杯暗香盈袖的茶,但已經不熱了,沒有霧氣的茶水看起來就像是沉浮在俗世裡被生活磋磨的成年人,漸漸沒了滋味。
原楚聿將透明玻璃門關上,在原娉然對面施施然坐下了。
原娉然無論何時都是全妝,哪怕休息在家也是精致動人的,她不可能讓別人看到她一絲松懈和不完美。
但她現在的臉色很難看,盯著面前的杯盞,冷冷道:“你可真是越來越有能耐了。”
原楚聿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眼也不抬,反問著“嗯?”了一聲。
“什麼人你都敢招惹,頭上的傷讓你的腦子出問題了?”
“您指的是什麼?”原楚聿將茶壺放在墊子上,收回手臂好整以暇地望著對面滿腔怒火的養母。
“還指什麼?我看你是藏都不藏!管家跟我說你櫃子裡有其他品牌的計生用品,晚宴上席瑛又說你談戀愛了,現在這房子裡這麼多人,你在走廊——”
“誰?”原楚聿微微偏了下頭。
他穿著綢緞的家居服,坐在休闲的茶室裡,但這根本不影響他看起來像是西裝革履地坐在寬敞明亮的會議室裡統籌全局。
原娉然獨自消化了這麼久也難掩怒火,見他如此,怒不可遏地重復:“你還有臉問我是誰,是林——”
“您說的是誰?”他第二次打斷了她,眉眼壓下來,連唇角那禮貌疏離的笑都淡去,臉上沒什麼溫度。
原娉然一窒,幾番被打斷,終於勉強從盛怒中看清他此刻斂神平靜中散發出來的冷峻氣息。
她早就知道領養的小孩養不熟,也早知道貌合神離的家庭關系遲早有挑破的這一天,但她以為分歧會是股權,會是權柄,或者會是她轉而再尋一個小孩來寄養,沒想到卻是因為一段隱瞞的戀情。
“你做事都不考慮後果的嗎?!”原娉然居然真咽下了那個名字,今非昔比,她已經不是那個能拆門鎖裝監控的家長,也不是能左右應元決策的理事人。
“跟昏了頭的蠢貨一樣,我就知道流著楚關遷血脈的小孩能有什麼出息,老的小的都跟被下了迷魂湯一樣追著——”
“我不是跟您姓的麼?”原楚聿漫不經心地轉了轉杯子,“您總把我跟他綁在一起,我都不知道接下來的話要不要說了。”
原娉然夾著眉不耐地看著他。
原楚聿開門見山:“楚關遷手裡還有一部分股權,您要不過來,他也不打算現在就給我,我看您常為此事發愁。”
原娉然呼吸時鼻翼微微翕動,聽到原楚聿陡然換了話題,堪堪壓住火氣等他下文:“這跟我現在在跟你講的事有什麼關聯?難道是想用股份來堵我的嘴?楚關遷手上的東西你不是也拿不到麼。”
原楚聿背後的窗戶沒關,望出去也並無遮擋,是賞景的好角度。
他就用這種潑茶賞月的語氣淡淡道:“他身邊有個女伴,一年前開始交往的,在睢西阜那裡有套房子養著住著,長得……”
他提起眼皮,手指還貼在杯盞外壁,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跟您有幾分像。”
原娉然的臉色陡然變了。
這句話說的兩人心知肚明,什麼叫跟她長得像?大約是跟原楚聿的生母長得像才是吧。
“一年前,那女孩不是單身。”原楚聿收回手,茶盞外壁有些燙,他摩挲了下手指,用平鋪直敘的口吻陳述道,“那時候她身邊有個分分合合多次的男友,來路不是很正,因為從少管所出來所以光腳不怕穿鞋的,那女孩身邊所有的追求者都被他下過黑手,楚關遷把人哄走搬到A市時沒跟人打上照面,所以她男友一直不知道,據我所知,這一年裡他斷斷續續一直在找。”
原娉然半點聲音都沒發出來,她拿起杯子,手有些抖,往自己口中不是那麼優雅地灌了小半杯茶,冷下的茶水泛澀,滑入食道徒留不適。
這樣苦澀的茶將驚天巨雷一樣的消息一同胡亂地卷入胃裡,她並沒有失了顏面厲聲大喊起來。
她冷冷道:“一年前的消息,你現在才告訴我?”
原楚聿的胳膊松松地搭在桌上,舒展長腿:“沒什麼大不了的事,為什麼要拿出來煩您?”
原娉然怎麼會聽不懂其中的起承轉合,冷笑:“那現在怎麼又拿出來了?因為我撞破了你的好事?”
原楚聿的食指在桌上輕輕地點了點,目光垂著:“是因為怕再拖一拖,您回頭指不定又要收養一個養子或者養女,這輩子盡在給他人做嫁衣……我不聽話,到時候您辛辛苦苦再養一個,要是還不聽話,那還挺挫敗的。”
原娉然這下有些破防了,她轉過臉深呼吸幾次,胸口大力起伏,半晌都沒憋出一個字來。
“我想,二十多年前您收養我並不出自真心,隻是當時您沒得選,但現在,您是有的選的,隻要您願意跟我合作。”原楚聿頓了頓,補充,“如果您換個角度,想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話。”
“你什麼意思?”
原楚聿微微笑了下:“前不久,那個男友找到A市來了,大概是知道了楚關遷的存在,所以窩著一肚子火到處遊蕩。”
他輕飄飄地看著她,每一個字都清晰幹脆:“股份能合理、合法地拿到手。”
原娉然盯著他,她眼角上挑的弧度格外冷冽,可在聽到這個消息時眼皮控制不住地連續抽搐了幾次。
怎麼就突然找到了A市來,她心裡跟明鏡似的。
楚關遷不是良配,這個結論在漫長的婚姻關系中已經被多次驗證了。
盡管知道,但要她真正跨到楚關遷的對面,這個念頭隻要一升起,她的心裡仍然難以招架地生出鈍痛。
丟掉一件曾經最愛的、現在卻穿不上的舊衣服都會讓人心生感慨和不舍,更遑論是一個佔據了她所有青春歲月的人。
原娉然心裡不好受,兩個小人像是在她腦子裡拔河吵架,因為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更偏向哪一方,隻好將氣發泄在將難題丟給她的原楚聿身上。
那些譏諷和咒罵的話並不經過她的大腦,有那麼片刻的時候,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罵誰,罵了什麼。
原楚聿在她發泄完畢後才不緊不慢地開口:“我選擇將這事原原本本地告訴您,而不是通知楚關遷多加小心,是想跟您說人一輩子的執念就像是影子一樣終生難以逃離,二十多歲忍痛放棄了,到三十,四十,五十,隻要但凡有那麼一絲可能,或者被根本不相幹的人或景勾起了回憶,想要追回彌補的情緒反而會因為時間的疊加而來勢更洶地反撲。”
“您管不了他走向誰,沒了這個,還會有下一個,下下個。”他用手指蘸了蘸茶面,湿漉漉地在桌子上寫了一串號碼,慢慢道,“但是現在,如果你想將他手中的股權裝個鎖,我可以幫您。”
他攤了攤手,悠悠道:“作為交換……”
原娉然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跟在桌面湿淋淋的那串數字上,真將話挑明到這個地步了,讓她陡然生出一股退無可退的恐懼感和疲憊。
她並不是坐不住的人,相反,越是真到了直面這種腌臜事的時候她反而越穩得住。
正兒八經富養出來的大小姐,她要什麼拿不到?這輩子二十多歲的時候可以為感情流眼淚,如果四十多了還在為鶯鶯燕燕哭哭啼啼,那她這輩子也就這點出息了。
原楚聿比她當初收養時預想的還要善治善能,他的存在能保證她在原楚共姓的應元的商業版圖裡永不下桌,能讓那些等著看她樓塌了的人都閉上嘴,盡管她對他忌憚提防,但也不得不承認比起領養一個廢物,還是領養一個聰明人要順心。
她心有不安卻不顯山露水:“你對你的親爹都這樣毫不留情,你對我——”
“我媽生前沒有恨過你。”原楚聿淡淡道,“她隻恨楚關遷。”
很少能從原楚聿口中聽到他提起自己的生母,原娉然知道那是因為他以前不便在她面前追憶母親,這種過分完美的閉口不談的選擇讓她滿意,也讓她因為他如此頭腦清晰而生出更多的防備。
領養他,本來就是一把雙刃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