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靳定定地站在原地望著她。
腿邊的行李箱還在輕微搖晃,他連腳跟都沒有站穩,就覺得自己好不容易偽裝成無事發生的面具裂開了一條縫隙。
“她不愛你。”
不知道是誰的聲音貫入腦海中,浮浮沉沉,好像是原楚聿,好像是邊述,又好像,這句話是他自己對自己說的。
他的睫毛一顫,渾身不可遏制地戰慄起來。
錯覺般,他甚至覺得林琅意閃過的裝出來的微笑與原楚聿一模一樣。
他看到了他們之間影影綽綽的聯系,那種不存在同一空間裡但卻割不斷、分不開的某種相似之處。
這種曖昧的藕斷絲連比他親眼看到她側臉的睡痕,看到她紅艷的唇瓣要更摧毀人的意志。
仿佛有一層無形的透明隔膜存在他和她之間,她和他人那些令人嫉妒怨恨的默契變成了一把一劍封喉的利刃,讓他一瞬間所有預設好的彩排反應都碎成了齑粉。
程砚靳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他拼命地告訴自己忍住,不可以露餡,可那些話依舊從喉嚨裡泄出來:
“才三天,林琅意,我離開才三天……”
每一個字都艱難滯澀,他幾乎要咽不下衝上眼眶的酸澀。
他往她那兒走了一步。
她的反應更加激烈,仿佛是看到了一條失控的瘋狗,連連往後退開幾步,最後“砰”的一聲全身緊繃著貼在臥室門板上。
慌亂之間,她連拖鞋都踩掉了一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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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霎那,他覺得世界都崩塌了。
幾個小時之前,她這樣踮起腳貼在門上與別人接吻;現在,她依舊這樣緊緊地依靠著門板,卻是退無可退,將它視作是壯膽的底氣。
她好像在害怕他。
她在害怕什麼……難道在害怕他對她動手嗎?
這個念頭升起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簡直輸得一敗塗地。
他走過她的面前,他想告訴她他程砚靳這一輩子對誰動手都不可能對她動手;他想說即使是上次她不分皂白地當著舊情人的面甩了他一巴掌,他也從未起過一點反擊的情緒。
他想說,即使是現在,她將情人帶到家中,帶到他跟她的家中,睡在他跟她的床上,她在他滿懷著兩人美好未來期望的地方、在這每一寸牆紙、每一樣家具都是他費勁了心血和時間的地方,將他所有的自尊、骨氣、臉面都像是垃圾一樣踩在腳下——
他都沒有想過對她升起一點暴力的念頭。
他永遠,也不可能對她動手。
程砚靳快步走向她,極力穩住自己搖搖欲墜快要崩塌的精神,他想要裝作無事發生一般去拉她的手,讓她不要赤著腳站在地上。
入秋了,已經不是夏天了。
他像個孬種一樣,隻想將兩人之間裂開的牆紙修補好,將斑駁的白牆重新漆刷好。
他隻想跟她重修舊好。
他靠近她,看到她往後仰了下頭,微不可見地皺了下眉。
所有想要伸出去的手一下子縮了回來,像是蝸牛的觸角,像是含羞草的葉片,他意識到自己身上的煙味讓她不喜歡了。
像是學生時代打完球後生怕自己身上的汗味不討暗戀女生的喜歡,程砚靳終於在二十多歲時彌補了缺失的青春期。
他怔忪之間也驚訝自己居然在這種情緒蔓到頂點的時候,居然還能第一時間注意到她分釐毫絲的小動作。
赤著腳,討厭煙味。
原來人在陷入盲目的愛河時,第一課是心疼和自卑。
“我去洗個澡。”他匆匆撂下這句話就徑直往浴室走去。
關上門,程砚靳反鎖後脫了力一般從門板上滑下,最後無力地將頭顱埋入雙膝之間。
手機上瘋狂地跳出提示音,鬧得他的神經都快要衰弱。
他往屏幕上恍恍惚惚地看了一眼,肢體僵直。
靈敏的識別系統立時解鎖,整個頁面都鋪滿了原楚聿的名字。
程砚靳的太陽穴鼓鼓跳動起來,他從未看到過原楚聿這樣長篇大論的文字。
【我跟珠珠第一次相遇,她剛結束跟你的聯姻見面。】
【她穿著綠色的小衫和裙子,化了漂亮的妝,是她送我回俱樂部的。】
程砚靳的眼皮輕微地痙攣起來,他已經知道原楚聿要做什麼了。
無非是囂張跋扈的小三發送那些似是而非的曖昧照片,或是親密關系的陳述,妄圖來逼宮,擾亂他的心態。
程砚靳心知肚明,可他像是明知這是陷阱卻仍舊一腳踏入的蠢貨,被人牽引著想起了回憶裡的點滴。
是的,他記得,林琅意對著鏡子梳妝的模樣,像是綠野仙蹤裡偷跑出來的童話小人。
【我避嫌了,但我要說,這是迄今為止,我最後悔的一件事。】
【我應該從一開始,就堅決地切斷你跟林琅意的一切可能。】
【泳衣是我買的,珍珠是我們一起開的,手繩是約會的時候編的,我們一起享用了同一份面條,同一份甜品,她在漫天的打鐵花裡回頭望向我,這是我這輩子都不會遺忘的片段。】
【你說你們之間是開放式關系,你把她介紹給我,程砚靳,你自己說過的話,憑什麼現在又反悔?】
程砚靳猛地鼓起臂肌一把抓住手機,他的背脊磕在門上,發出骨骼撞擊的悶聲。
【你把她推給我,晚上,我去公墓,是她陪我去的。】
【我們撿到了一隻貓,她叫做黑蝶貝,你知道為什麼嗎?】
程砚靳從喉嚨裡滾出戛然而止的嘶聲,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他眼前發白,手指胡亂推出微信界面,哆嗦著點開直播軟件。
黑蝶貝是漂亮小貓。
那個大粉。
【你斷片那次,池疏,是我去教訓的,你如果不醒,那麼崂山寺的事也許會提前。】
回憶像是反季毛衣身上的香氣,放在箱子裡積壓到第二年的同一個季節,取出來,上面餘留的香氣能瞬間將人帶回舊時的心境。
崂山寺的事,崂山寺他偷偷出去過……
程砚靳死死捏住手機,寬厚的手掌將屏幕遮住大半,他像是預知到危險的鴕鳥,隻會可笑徒勞地將臉埋進沙子裡。
不想看,不想看發了什麼,面前仿佛有一個巨大的黑洞,而他提早濫用直覺,將後果猜到。
【她喝醉了,在你的房間,在你的床上。】
“咚”的一聲,程砚靳猛地站了起來,肩胛骨用力撞上門把手,後背那一片又痛又麻,而他呼吸急促,臉色慘白,一隻手扶住脖子劇烈呼吸,另一隻手撐住牆面,躬起身跌跌撞撞往浴室裡面走。
【山上下暴雨,我們在一起。你想知道的房子,在對面,17層,在那裡她照顧過生病的我。】
【邊述回來的事,獻血後,她給我買了止血敷貼。】
程砚靳靠坐在浴缸邊緣,這是他當初預定家具時反復敲定了三四次才定下的。
他覺得林琅意也是一顆瑩潤光華的珍珠,她這麼喜愛水,家中應該有一隻大大的圓形浴缸來養育她這顆明珠。
她的確很喜歡這個能容納三四個人的浴池,因此,這是他全屋中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程砚靳伸手將水龍頭擰開,哗啦啦的水流慢慢充裕池子,他想起自己在挑選梳妝臺時也是這樣瞻前顧後反復斟酌。
彼時,他還怨過她半點不上心。
可現在想來,或許從一開始,她便從來沒有上過心。
【你帶她去禾木之前,她沒有回家的那晚,在我這兒。】
【我找到了她,而你沒有。】
“撲通”一聲,程砚靳松開手指,任憑手機從手心滑落,掉進水中。
世界安靜下來,除了汩汩水流,什麼聲音都聽不到。
他安靜地坐在浴池邊,用手掌按住額頭,借著水聲的掩蓋,悶著聲慟哭起來。
水位線漸漸往上蔓延,程砚靳的胸口仿佛被壓著千斤重的石頭,心髒被壓縮成薄薄的一片,他朦朧之間想起家人說起過,幼時他落水,林琅意曾經救過他。
“哗啦”一聲,他往後仰身跌進浴池裡。
大量的水從口鼻灌入,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那些水淌過喉管灌入胃裡,他居然從中間辨出了一點她的沐浴露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