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打湿了裙擺。
感覺到海水的涼意,程菲睫毛微顫,這一瞬,毫無徵兆的,無形之中一把利劍穿心而過,滅頂的悲慟鋪天蓋地襲來。
數月來,她終於流下了第一滴淚。
原來,這裡的海這麼冷……
刺骨的冷……
眨眼之間,程菲五內俱焚淚如泉湧,難以形容的絕望和悲傷將她吞噬,她彷徨而無助,喉頭似有什麼快要破出來,迫使她張開了口。
一聲小獸般的嗚咽哀吼淹沒進雨聲中。
程菲一步沒有停,在海水的阻力中堅定地往前走,不多時,海水便淹沒至她腰腹……
忽地,背後有人將她一把抱住,奮力地往回拉扯。
“程菲!”溫舒唯痛心至極,死命將程菲抱住,哭著道,“你幹什麼!”
程菲臉上的淚和雨混作一團,怔怔道:“你知道嗎,他犧牲在南海之前,給我買了去北方的機票,他讓我,一直向北走,去攀爬那座最高的雪山,去看世界上最美的雪景。”
溫舒唯怔愣住,眼底也跟著模糊一片。
程菲遙望著這片漫無邊際的海域,忽然又極輕地笑出一聲,繼續道:“你知道嗎。我想了好久才明白,他這麼做,是想離我遠一點,再遠一點。”
“他在最南邊的海底,我在最北邊的山巔,那樣,我就能忘他快一點,再快一點。”
“程菲……”溫舒唯哽咽,環抱程菲的雙臂更用力地收緊,“別這樣,你不要嚇我。”
程菲恍若未聞,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輕聲說:“他走以後,所有人都誇我堅強,誇我偉大。可事實上我一點也不堅強,我不想當什麼偉大的烈士遺孀,我也不想他當什麼無名英雄被歌頌被宣揚……我隻要我的餘烈回家,我隻要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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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找他,我要把他帶回來。”程菲呢喃著說完,便又奮力掙扎起來,要往大海更深處走。
“他已經不在了!”溫舒唯的嘶吼幾乎破音,“你清醒一點,他已經不在了!”
程菲再也克制不住,在海風與雨水的摧折下慟哭失聲:“他是烈火啊!我怎麼能把他留在海裡,留在這片冷冰冰的海水裡,我要把他找回來,我要帶他回家……”
溫舒唯用盡全身力氣,雙手死死纏住她,哭道:“你堅強一點。他死了,他已經死了,叔叔阿姨還需要你,你還有你的人生要過,還有你的路要走……”
程菲哭著搖頭:“可是他好孤獨。他從小到大一直是一個人,他隻有我。他隻有我。”
“菲菲,我求求你。”溫舒唯用力將程菲抱進懷裡,哭著說,“餘烈也希望你好好的,你要活著,堅強勇敢地活著,替他去看沒看過的風景,替他做想做又沒做的事。”
這番話似乎觸動了程菲。
程菲輕微皺了下眉,“……替他?”
“對!”溫舒唯握住程菲的手,流著淚沉聲道,“你要活下去,成為他的眼、他的手、他的心,替他好好地活下去,替他繼續感受這片他用生命守護的土地。”
“沒有人會忘記餘烈。”
“我們都會牢牢記住他。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寸草木,每一處山川河海,都會牢牢記住他。”
第72章
從亞城回到濱港後,程菲託朋友聯系了平谷區福利院的院長,詢問院裡近期有沒有招義工的打算。
院長在了解完程菲的個人情況後,頗為驚喜。
平谷區福利院裡,收養了許多全市乃至全國各地的孤兒。這些孩子小的隻有幾個月,大的也不過十四五歲。
他們無父無母、也沒有其他可以依靠的親人,衣食住行以及學習,都靠福利院提供。
像程菲這樣的高學歷、高素質人才,正適合在福利院做老師,給孩子們傳授知識。
在友人的牽線下,程菲和福利院院長吃了一頓簡單的便飯,之後,雙方便約定好,今後的每個周末,程菲去福利院義務教授兩天的文化課,周六英語,周日數學。
從那之後,程菲的日常生活便多出一項重要活動,去平谷區福利院做義工。
溫舒唯得知這件事後,有些驚訝,問過程菲:“怎麼忽然想到要去福利院做義工?”
彼時,程菲拿勺子攪動著杯子裡的咖啡,隻是遙望著天空的最南端,旋即怔忡。
而後她便很隨意地笑了下,回答:“心血來潮。”
對於這個敷衍又不著調的答案,溫舒唯自然不信,但程菲不願多說,她也沒再多問。
溫舒唯隻是用一種夾雜著惆悵與心疼的目光看著程菲,柔聲說:“好吧。去做義工也好,忙起來,多點事情做,你也就不會胡思亂想。”
當天從咖啡廳出來後,程菲告別溫舒唯,又去辦了另一件事。
她聯系了蘭貴白楊村的趙逸文,提出要作為資助人,讓那名父母雙亡、家裡還有一個偏癱外婆的小少年,重回校園,完成學業。
程菲向趙逸文提出,要幫岑天天請一個護工照顧外婆,每個月請護工的費用以及婆孫倆的生活費,都由她來承擔。
趙逸文對程菲的這一決定有點詫異,又十分敬佩,禁不住在電話裡稱贊她,道:“程助理真是有大愛的一個人。”
程菲隻是平靜地說:“我隻是在幫一個人,完成一些他想做、又還沒來得及做的事。”
就這樣,程菲成了蘭貴少年岑天天的資助人。
她奔波在電視臺和福利院之間,錄制節目、教書育人,偶爾會和小趙主任聯系,詢問岑天天的學業和生活情況。
同時也保持著每個周六的晚上,去一趟尹華道的習慣。
有時,她會在主臥的床上睡上一晚,有時,隻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發發呆。
但程菲每次去尹華道,都會把整間屋子裡裡外外給打掃一遍。
所有物品,也都按照餘烈生前的習慣放置。
他的電動剃須刀、牙刷牙杯、洗臉的毛巾、喝水的水杯,牙刷,健身的啞鈴,以及入戶光廳裡的畫板,都維持著當初的原樣。
有一次,溫舒唯約程菲逛街,順路陪程菲來了一趟尹華道。
看見屋裡的一應陳設,溫舒唯不禁詫異地瞠目,邊左右環視,邊試探地勸說道:“菲菲,有些東西可以收起來的,不然你每次來都要全部擦一遍洗一遍,多累人。”
程菲笑著搖搖頭,回好友:“沒多少活,不累。”
看著程菲柔和輕淡的笑顏,溫舒唯竟倏地愣住。
溫舒唯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也許,直至今日,程菲的內心深處也沒有接受餘烈已經不在人世的事實。
她將尹華道的一切維持著原樣,是因為她始終相信,將來的某一天,餘烈還會回來。
生活平靜如水,時光悄然流逝。
一晃便過去了兩年。
這天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個周六。
已經是傍晚六點多,夕陽餘暉將濱港的半邊天空都染成了暖橘色,流雲懶洋洋地散開,又被盛夏的風吹得往裡收,聚攏成一團。
叮咚——
平谷區福利院的教學樓內,下課鈴聲打響。
走廊盡頭的一間教室內,高年級學生正全神貫注抄板書。
不多時,講臺上那道纖細柔美的背影回轉身來,放下手裡的白色粉筆,面朝各位學生,笑著說:“好了。各位同學,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裡,回去之後別忘了認真復習,完成作業。下課。”
值日生同學聽後,立即高呼:“全體起立。”
話音落地,十幾名學生便齊刷刷站起身來,鞠躬道:“謝謝程老師,程老師再見!”
程菲又朝學生們溫柔一笑,隨即便拿起桌上的課本資料,從教室離開。
剛走出福利院大門,兜裡的手機便響起。
程菲接起電話:“喂?”
“出發沒啊菲菲?”聽筒裡傳出溫舒唯的聲音,笑吟吟地說,“我們都已經到地方了,就差你。”
“剛下課。”程菲笑著回,“你再把地址發我一下,我直接打車過來。”
“好嘞,一會兒見。”
電話掛斷。
沒幾秒,程菲就收到了溫舒唯發來的微信定位地址:彩池KTV(金灣店)。
每到周末,市中心一帶就堵得很,程菲乘坐的出租車在車流裡蝸牛似的挪動,抵達彩池KTV時,已經是晚上的八點。
下了車,她徑自走進KTV大門,報上包間號,在服務生的指引下來到門牌號為“999”的豪包門口。
謝過服務生,程菲推門入內。
屋子裡沒有燈光也沒有音樂聲,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並不像已經有人的樣子。
程菲狐疑,剛拿出手機想再確認一次包間房號,黑暗空間內卻忽然響起一束蠟燭的亮光,緊接著便是“砰”一聲,五顏六色的彩帶從天而降。
溫舒唯捧著一個雙層大蛋糕隆重登場,笑著大聲喊:“生日快樂!”
話音落地的剎那,滿屋燈光全部點亮,音響裡也播放起經典的卓依婷版《生日快樂歌》,包間裡的眾人將程菲圍在中間,有的在揮舞煙花棒,有的在開香檳,有的在拿手機拍照錄像,都拍著手跟唱。
程菲感動不已,抬起眼,目光逐一掃過那一張紙熟悉的面容。
溫舒唯、沈寂、丁琦、陸巖、徐霞曼、蘇芝……好些她相熟的友人、高中同學,以及臺裡關系不錯的同事領導。
“爸媽?槐叔顧姨?”程菲眨了眨眼睛,驚喜地說,“你們怎麼也來了?”
“怎麼,你們年輕人開生日趴,不興我們這些老頭老太太湊熱鬧?”顧靜媛挑了挑眉,伸手一把攬住程菲的肩膀,“我家菲菲丫頭的生日,咱們肯定不能缺席啊。”
“就是。”程國禮也走上前,伸手摸了下程菲的腦袋,“我們的小公主又長大了一歲,我們當然要來祝你生日快樂。”
燭光與燈光照亮程菲素淨的臉,她望著一眾至親和好友,終於笑出聲。
蔣蘭靜靜瞧著這一幕,忍不住抬手抹眼角,過去拉起女兒的手,哽咽道:“我閨女還是笑起來最好看。”
程菲看著媽媽,忽然淚湿眼眶。
“兩年了,這還是媽媽兩年來第一次在你臉上看見這麼開心的笑容。”蔣蘭輕撫著程菲的鬢角,輕聲說,“還記得我家寶以前是個沒心沒肺的開心果,最愛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