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邊兒上的陳家槐卻又冷不防地開了口,很隨意地問道:“阿南,你是不是濱港本地人?”
周清南眼也不抬地搖頭,平靜地答:“我老家在北方,是後來才到的濱港。”
陳家槐盯著周清南,又問:“覺得濱港更好,還是你老家更好?”
周清南:“我很小的時候就跟著父母從老家離開了,對那地方印象不深。”
“那還真是有緣。”陳家槐笑了下,“咱們這一桌三個人,根都不在濱港,也算有緣千裡來相會。”
周清南嘴角細微地牽了下,神色溫淡,並沒有接話。
陳家槐舉起杯子,和周清南的輕輕一碰,笑著說:“我老家在香港。阿南去過香港沒?”
周清南點頭:“在那邊待過一年。”
“是嗎。”提起家鄉,陳家槐眼底的光依稀變得悠遠幾分,半帶感慨地回憶,“我已經好多年沒回過香港了。上次回去,還是跟我一個已經去世的老朋友,我們買了幾罐啤酒,在維多利亞港看夜景吹夜風,他跟我說,香江紙醉金迷,太繁華了,內地不知道要發展多少年才能比得上。”
“現在濱港的變化翻天覆地,一點不比香港差。”陳家槐說著,嘴角忽然輕扯了下,“可惜了,他再也看不到。”
說完,陳家槐一仰頭,將杯子裡的酒液一飲而盡。
周圍的空氣倏然一靜。
周清南薄唇微抿,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將酒喝完。
這頭,程菲隱約猜到槐叔口中的故人是誰,心情也莫名地沉重幾分,又拿起一個小龍蝦,默默地吃。
後來槐叔又跟周清南聊了些有的沒的,全程並未問及周清南的職業、工作、家庭情況,以及任何設計周清南隱私的事,兩個男人酒喝得很快,半個小時不到,各自的三瓶啤酒就見了底。
或許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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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槐叔坐在椅子上轉身,準備招呼旁邊的服務員繼續拿酒時,手肘往後掃,忽然撞到了路過他身後的一個客人。
客人手裡端著剛從對面買回來的糖水,在這股力道的撞擊下兩手一抖,拿不穩,碗裡的糖水便灑出來,剛好將周清南的襯衣下擺濺湿。
一旁的程菲驚到,連忙拿起紙巾去給周清南擦拭。
手忙腳亂之下,男人黑襯衣的下擺掀起一角,露出小片緊實有力的腹部肌理……
陳家槐目光不經意掠過去,驀地定住。
“你沒長……”客人是個打扮時髦的年輕女孩兒,剛買的糖水被打翻,惱得不行,正想罵兩句,可回頭看見陳家槐,又被對方的氣場給懾住,幹巴巴地改口,“你把我糖水打翻了。”
陳家槐像沒聽見,眼神仍死死盯著周清南的左腹,整個人如遭雷擊。
女孩兒見這人半天不吭聲,又不敢惹他,隻能翻個白眼嘀咕道:“真夠倒霉的。”
“不好意思啊美女。”程菲趕緊衝女孩兒賠笑臉,掏出錢包,“我叔叔喝多了,不是故意的。你這碗糖水多少錢,我賠給你……”
“算了。”女孩兒見程菲道歉態度誠懇,也沒太計較,擺了下手說,“反正也就灑了點兒,跟你算錢我也不知道怎麼算,就這樣吧。”
女孩兒端著剩下的半碗糖水走了。
程菲悄然松一口氣,視線重新回到周清南身上,微蹙眉頭,道:“我去旁邊買包湿巾,給你擦一擦?”
“不用了。”周清南神色如常,輕捏下她的指尖。
“擦一下吧。”程菲說,“糖水黏黏的,你會不舒服。”
說完,她也不等周清南回應,便徑自對陳家槐道:“槐叔,我去買點東西。”
陳家槐也不知聽沒聽到,神色怔然,沒反應。
見槐叔這副樣子,程菲心裡雖有幾分疑惑,但也無暇深思,起身離席,往隔壁的便利店去。
腳步聲漸遠。
桌前隻剩陳家槐和周清南兩個人。
陳家槐坐在座位上,眉頭微蹙,僵滯好一會兒後才如夢初醒地回過神。
他轉過頭,看向身旁的年輕男人,神色幾番變幻,嘴唇輕顫,目光裡盡是難以識別的復雜與隱晦。
周清南也和陳家槐對視,眉目無波亦無瀾,雙眸沉如深海。
良久,良久。
陳家槐視野忽然變得有點模糊。
他垂下頭,像是迷茫、像是倉皇地左右環視,兩隻手放在膝蓋上用力地收攏,又張開,張開,又收攏,往復循環數次,一時間竟無所適從。
好片刻,陳家槐才垂著眸抬起手,重重地在周清南肩膀上拍了兩把,一句話都沒有說。
周清南也沒有再看陳家槐。他下颌線緊繃,眼底隱約浮現出一絲赤紅,無言。
陳家槐五指握緊周清南的肩,片刻,啞聲道:“……這些年,過得很辛苦吧。”
周清南唇緊抿成一條線,還是沒吭聲。
“去抽根煙。”陳家槐抬手抹了把臉,深吸一口氣吐出來,緊接著便站起身,大步離去。
不多時,程菲從便利店買完湿巾回來。
她原路返回座位,定睛一瞧,見桌子旁邊隻剩下周清南一人,她家親愛的槐叔不見蹤影。
程菲狐疑,順手把消毒湿巾給男人遞過去,眨眨眼睛隨口問:“槐叔呢?”
周清南還是沒事人似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散漫,接過湿巾,取出一張給自己擦身上,回她道:“抽煙去了。”
程菲聞言,不再多問,自顧自又吃了幾口菜後,感覺到小腹傳來一陣憋脹感,便起身,隨手抓來一個服務員小哥,問:“洗手間怎麼走?”
“哦。”小哥抬起胳膊,熱心給她指路,“前面走到底,左轉。”
“謝謝。”
依照服務生小哥的指示,程菲很快就成功找到洗手間。
兩分鍾後,她上完出來,走到洗手臺前洗了個手,照鏡子整理頭發。
這個大排檔的洗手間衛生狀況還不錯,隻是確實簡陋,一共就三個隔間,兩個女士專用,一個男士專用。背後是一個搭出來的車棚,停著幾輛員工上下班用的電動車和自行車。
幾隻三花貓在角落裡嬉戲打鬧,喵喵叫個不停。不知是野貓,也是大排檔老板專門養來捉老鼠的。
程菲理完頭發,一轉身,餘光掃過背後的車棚時,竟突的一怔。
夜色漆黑,沒有星也不見月。車棚頂端就一個幾瓦的燈泡搖來晃去,灑下格外微弱的橙色燈光,昏暗不清。
暗光下,她看見一道身影靠牆蹲著,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間夾著煙,不知多久沒抽過,煙尾的灰都已積攢起來,搖搖欲墜。
程菲皺起眉。
她認出,這是槐叔。
“槐叔?”光線太暗又隔得遠,程菲看不見陳家槐的表情,疑惑地提步過去,“這裡黑漆漆的,你一個人在這兒……”
之後的話音,戛然而止。
陳家槐回過神,飛快抹了把臉,然後才淡淡朝她瞥來一眼。
這一刻,程菲恍惚間看見,槐叔成熟英俊而又帶著些許皺紋的面容上,竟像是掛著兩行淚痕似的印跡。
程菲人已經走到陳家槐面前,見狀,不由愣怔失神。
兩人無聲對視。
約莫兩秒後,程菲像是感知到什麼,某種情緒如同狂風肆虐下的巨浪,席卷她每根神經、四肢百骸,直令她手腳都隱約發麻。
幾米之遙,陳家槐瞧著眼前的姑娘,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聲,仰眸看向頭頂的天空,玩笑道:“找了那麼久的人,想不到兜兜轉轉一大圈,居然是這小丫頭給老子帶回來。城哥,這手棋下得好啊。”
程菲心底似有火山噴湧。
她指尖在發顫,唇也在抖,望著陳家槐好幾秒,才顫聲問道:“槐叔,你可以確定嗎?”
陳家槐抽了口煙,眼角幹涸的淚痕徹底隱沒在白霧背後。
“那小子左腹有一塊燙傷。”陳家槐回憶著,苦澀地失笑,“是他小時候玩兒他爹的煙燙的。當時他媽又心疼又生氣,抄起雞毛掸子就是一頓爆揍,打得那小子哇哇叫,還是我去把人救下來。還有那神態,那眉眼……錯不了。”
聽到這裡,程菲終於再也抑制不住,抬手捂住嘴,輕聲哭起來。
陳家槐靜默良久,掐了煙,過去輕輕拍了下小丫頭的腦袋,說:“傻孩子,哭什麼,該高興才是。他知道你已經知道了?說清楚了?”
程菲深深吸了幾口氣,好不容易才把奪眶而出的淚水又憋回去。
她耷拉著腦袋,搖搖頭。
陳家槐皺眉:“你們還沒有相認?”
程菲哽咽道:“不能。”
陳家槐:“為什麼?”
程菲隻覺心疼到呼吸都困難,闔上眸子,輕聲道:“他有他的事要做。“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但是她知道,她不能打擾他,更不能成為他的阻力。
程菲話音落地,周圍忽然起了一陣夜風。
陳家槐沒有再多問程菲半個字,隻是沉默地仰起頭,又看了眼頭頂的夜空。半晌才淡淡笑了下,道:“小菲菲,信叔一句話,寒夜再長,也總有天亮的時候。”
僅僅一牆之隔。
一道高大的身影斜倚牆壁,身姿懶散,聽著那些對話,沉默無聲地抽著煙,眼底赤紅,情緒不明。
片刻,他呼出最後一口煙圈,掐滅煙,將抽完的煙蒂丟進垃圾桶,轉身,悄無聲息地離去。
回到人聲鼎沸的用餐區,世界一成不變。
周清南給自己倒了一杯清茶,低眸安靜地喝。
不多時,像是想起什麼,他拿起桌上的手機,打開了一款音樂軟件,指尖挪動,點進了搜索框一欄。
上次從平南去蘭貴,在侯三的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