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顯然,他還記得祝熙語,在看到祝熙語以後就松開張公安跑了過來,“祝姐姐。”
祝熙語蹲下身子和他平視,語氣輕柔,“大寶,好久不見。”
大寶在看到祝熙語遞過來的那個紅彤彤、圓溜溜的蘋果後,突然毫無徵兆地痛哭起來,卻沒有像別的小孩那樣撲進大人的懷裡,而是局促又僵硬地站在原地,嗓子像是被砂礫磨過,“姐姐,我說了要來找你玩的,但我卻失約了嗚嗚嗚...”
大寶哭得太悽厲,張公安又是心酸又是詫異,自從他們找到大寶以後,這個看起來隻有八歲的瘦弱男孩表現出了遠超同齡人的冷靜和機智,配合著他們做了不少事。他們原還覺得大寶就是小大人的性子,但現在看他這個樣子,張公安這才意識到也許他這些日子也隻是強裝淡定罷了。
祝熙語伸手攬住大寶,輕拍他的後背,將蘋果放進他有些粗粝的掌心,“沒事的,姐姐這不是來接你了嗎?你願意去姐姐的家裡玩嗎?”
大寶將蘋果抱在懷裡,抽噎著堅定回答,“願意。”
張公安還是個剛畢業的小伙子,對於這群孩子的遭遇十分心疼,他將自己背包裡特意為大寶買的糖果和零食全都拿了出來,遞給祝熙語,“祝同志,那後面的事就麻煩你了,如果有需要請聯系我,我叫張振。”
祝熙語點頭,知道大寶可能也關心這個問題,“多謝您了,我丈夫已經聯系到了大寶的家人,他們村的書記表示會派人陪著大寶的爺爺來廣市接人,下周一就能到。”
高文柏見狀也上前,“多謝張公安來這一趟,我叫高文柏,是韓宥的朋友。他不巧出任務去了,特意囑託我招待您,您還沒吃晚飯吧?”
張公安連連擺手,“這是我們該做的。我和大寶在車上吃過了,就不用麻煩了,而且我大姨就是廣市人,我準備去看看她。”
“那我送您。”高文柏拉開車門,承擔起了對外社交的任務。
祝熙語見狀湊到韓允身邊,示意她看。高文柏還真是出人意料,原以為他可能是個專心做研究的、有些安靜的男青年,卻沒想到他在處理這些人情世故上完全不比他的父親差,甚至還多了一份令人熨帖的體貼。
韓允其實也有些驚訝,她故作驕矜地點點頭,“算他表現還不錯。”
祝熙語失笑,輕輕捏了一下她的臉,才拉著大寶上了後座,替他扣好安全帶,“等送完張公安,我們就回姐姐的家,大概需要一個半小時,你要睡一會嗎?”
大寶規規矩矩坐在中間,手裡還拿著那個蘋果,“我知道韓宥,他是我們公社那個很厲害的哥哥,祝姐姐,他是你的丈夫嗎?”
祝熙語在大寶認真的眼神裡竟然後知後覺的有些害羞,“嗯,對,他是我的丈夫。他昨天出任務去了,但他也很歡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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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寶更加認真地看向祝熙語,像個小大人似的,“那很好,我知道他是很厲害的,他肯定能保護好你。”
祝熙語笑著摸摸大寶的小臉,“他也會保護你,就像公安叔叔這樣,他們會保護所有的小孩。”
大寶點點頭,之後就沒再說話,他閉著眼睛反復回想祝熙語的話,他也好想好想成為足夠厲害的人,保護自己、保護自己愛的人,想著想著他迷迷糊糊就睡著了。
高文柏將車停到六棟樓下,他這些日子來得很勤,但因為韓宥夫妻一向和高業夫妻走得近,大家也沒有多想,畢竟之前這兩對夫妻可是論平輩來往的。
高文柏從駕駛位下來,正準備把大寶抱上樓,剛剛碰上大寶的手臂,大寶就立馬睜開了眼睛並快速縮到了離高文柏最遠的角落,還帶著睡意的臉上是很明顯的警惕。
高文柏見狀往後退了些,露出站在車外的姑嫂,柔聲,“大寶,我們到家了。”
“對不起。”大寶看見他白色外套上被自己留下一道黑痕,很是不好意思。
“沒什麼的,拍拍就幹淨了。”高文柏特意在他的視線裡拍打了幾下外套,“看,已經好了。”他沒再去拉大寶,而是退出去讓他自己下來。
一行人回到韓家,這也是高文柏第一次來到韓宥家裡。祝熙語帶著大寶參觀房間,他就定定站在客廳的鬥櫃前,一張張看韓宥特意擺起來的照片。父親說得真是沒錯啊,在經營婚姻這件事上,自己離韓宥哥還遠著呢。
韓允端著水過來,見他也和每一個來客一樣被照片吸引了視線,“好看吧?這都是我哥的寶貝。”
高文柏接過,收回視線看向韓允,“等我從津市回來,可以邀請你去拍嗎?”這些日子他們一起逛過公園、書店、電影院,但高文柏從不知道原來照相館才是最有意義的。
“等我哥回來吧。”一句話,高文柏成了最盼韓宥結束任務回家的人。
高業夫妻也都還沒睡,聽見他進屋的聲音從臥室出來,“接回來了?”他們隻知道兒子這些日子去廣市都是為了韓允,並不知道他們具體進展,“怎麼樣了?”
“爸,韓宥哥什麼時候才回來,你知道嗎?”高文柏將客廳的燈打開,將韓允送的花展示給父母看,“媽,這是允兒送你的。”這是變相在表示他和韓允關系的進展。
梁佩珊喜氣洋洋,湊過去認真看,“好看,真好看。”這些年,也隻有很熟悉她的自家人會送花給她,沒想到韓允看起來大大咧咧的,實則這樣細致,隻來家裡一趟就發現了她的愛好。
“這是她在供銷社同人換的,一口一個姐姐把那個攤主哄得樂呵呵的才拿到。”高文柏撫摸山茶花的小花苞,“很可愛。”
高業背著手站在旁邊,見自己一向安靜的兒子這些日子越來越活泛,妻子梁佩珊也是滿臉開心和欣慰,心裡那點兒因為高文柏沒和他們商量就申請了降調而生起的不快徹底消失,“等你在這邊安頓好了再說。小韓這次的任務可能會有些久,但中途應該會回來一兩天,到時候我再帶你去。”
高文柏有些感動,知道高業這是不再計較調職的事了。他從津市調到廣市,雖然職稱未變,但論地位來說是從一線研究所自請降到了二線,他知道父親對此有不滿,但比起錯過韓允他根本不在意那點兒世俗的差距。研究所和部隊一樣,真正有本事的人無論在哪個地方都不會被埋沒。隻要你能做出成果,組織就一定不會虧待你。
“謝謝爸,您放心,我不會降低對自己事業的要求的。”高文柏向自己父親表態,他知道父親對於他寄予厚望。
高業笑著拍拍兒子的肩,不知不覺他已經比自己還高了,也比自己更果斷、更成功。他們夫妻對於兩個兒子其實都有虧欠,尤其是老大高文柏,高業甚至找尋不到他少年時期的記憶。他這些年帶著妻子四處奔波,工作外的精力幾乎都分給了梁佩珊的病,兩個兒子都留在老家,隻在假期才會接過來聚聚。
他對兒子成長的貢獻還不如大舅哥,又有什麼資格來對他自己闖出來的事業指手畫腳呢?
“我放心著呢,我兒子放到哪裡,都是這個。”高業舉起大拇指,見妻子眼淚汪汪,趕緊打趣緩和氣氛,“況且你的大舅哥可不簡單,你要是太差勁了,不用我說,你自己都不好意思,哈哈!”
高文柏沒準備向父母提起韓允那個“一定要跟著哥哥”的要求,他有感覺,這是韓允的心結,並不是簡單的對兄長的依賴。而這個心結,韓允不準備告訴韓宥,自己現在也沒有獲得傾聽的資格。
他不覺得這有什麼,哪怕韓允隻是簡單的依賴韓宥,他也願意成全。這個社會有太多女性其實都是在跟隨著丈夫的發展奔波,就比如他的媽媽、舅媽。夫妻一體,他又何嘗不能滿足自己妻子的要求,迎合她的步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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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熙語怕大寶會害怕,特意沒關玄關的燈,也打開了自己房間的門,“我就在你隔壁,韓允姐姐在你對面,不用怕。”
大寶洗漱幹淨躺在溫暖的被窩裡,似是恢復了點兒以前狡黠機靈的勁兒,“姐姐,我才不會害怕,你忘了嗎?在車上晚上我都敢睡到別的車廂去呢。”
祝熙語點點他的眉心,“沒忘,是姐姐怕黑,被你識穿了。”
大寶仰躺著,看著坐在他床邊的祝熙語,偷偷在被子裡掐了自己一下。這一切也太像做夢了,這半年裡,今晚是他最安心、最舒服的一個夜晚。
在王家山的時候,每一次逃跑後挨完打,他也是這樣仰躺的姿勢。但沒有柔軟厚實的被窩,隻有泛著腥氣的黃泥地。他那時候望著天,總覺得下一秒天就會塌下來將自己埋死在這個陌生的地方。
他想起過面目模糊的母親,想起過早逝的父親,想起過可憐的爺爺,想起過幼小的弟弟,但從未想起過祝熙語,那個在火車上偶遇的、心軟又善良的漂亮姐姐。他早就在命運的捉弄裡遺忘了那顆蘋果,也沒有任何人可以讓他生出希望。
他隻是一遍又一遍地試圖逃走,然後被守村的人發現、追上,再之後就是挨打。同村的其他孩子勸過他,讓他不要再逃了,沒有哪個孩子成功過,但他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往外闖,甚至有時候都不會做什麼隱藏,他隱隱覺得,也許被打死反而是很好的結局。
他不能自己結束生命,因為這是他的母親換給他的,但他也不想活了,他還這麼小,卻已經感受到了命運對他的惡意。
但就在他又一次被捉住按在地上打的時候,出現了一波人救下了他,他們說他們已經找他很久了、是來帶他回家的,並真的完成了王家山裡的小孩十多年都沒完成的事,解救了他們。
那些孩子奔跑著過來抱著他說謝謝的時候,大寶其實還是懵懵的,直到他從公安嘴裡聽到了祝熙語的名字,又在祝熙語手裡看見了那個紅蘋果。這才意識到,原來這一切不是他臨死前的幻想,真的還有人一直念著他並救了他。
大寶一邊想一邊專注地看著祝熙語,發現了她眼底隱約的疲憊,慢慢閉上眼睛,假裝自己已經睡著了。過了一會兒,陌生又熟悉的味道才離開,大寶的小手握緊又張開。
眼淚順著他的眼角盡數滾進他的鬢間,大寶的喉嚨像是堵著一塊湿棉花,哽得他想嚎啕、想尖叫。但最後他隻是將臉埋進枕頭裡,小口小口地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