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急促的敲門聲響起,祝熙語做出被嚇醒的樣子,“誰?”
許之桃也被驚醒了,生氣地吼,“誰啊,大半夜的。”這一嗓子成功讓祝文秀也罵罵咧咧地醒了過來。
“是我,娘,快開門,爹去山上砍樹,摔進河裡了!”祝熙語還沒打開院門,表哥潘寧強又急又怕的聲音就傳了進來。“什麼?!”祝文秀驚呼。
半個小時後,潘蘭茹在廚房烙餅,潘寧強在灶前添火,重復了不知第多少遍,“姐下午說她心裡一直跳得厲害,我也是,我們就想著去給爹打個電話,報個平安也問問他。”祝文秀知道這個,她下午才因為這個罵了潘蘭茹多事、浪費錢。
潘寧強的聲音還哽咽著,“接電話的人身邊正好有我們村的人,聽見我的聲音就接過了電話,告訴我爹不在家,聽說是從山上摔下來被二叔送去醫院了,他們沒見到爹,隻看見河邊石頭上都是血。”
祝文秀隻覺得自己快急死了,丈夫是這個家裡最大的勞動力,也不知道他傷的怎麼樣?住院要花多少錢?二弟媳婦是個奸詐性子,會不會趁機偷拿她的錢?
她沒忍住對一旁的祝熙語吼道,“你趕緊送我和你表哥表姐去車站,你姑父都摔了你沒聽見嗎?”
祝熙語眼眶紅紅的,“現在也沒火車,等天亮了,我去找村裡的王叔,用牛車送咱們去公社,九點公社有趟車去漢臺市,到時候大姑你們再坐火車回去。”
祝文秀聞言才勉強滿意,又去罵潘蘭茹烙的餅糊了。
祝熙語對著灶前的潘寧強喊道,“表哥,你跟我來,我給你們裝些這裡的土特產。”潘寧強乖順起身,隨她出去。
兩人去了雞圈處,這裡能看見整個廚房的動靜,又不會被附近的人聽到談話聲。
祝熙語從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我想了想,匯款說不定會被人傳到大姑那裡,不如私底下直接給你。”她直直望著潘寧強的眼睛,語氣頗像個長輩,“回去先把表姐的彩禮退了,那人的大兒子和表姐差不了幾歲吧,太不合適了。好好給表姐找個夫家,要是男方勤勞人好,彩禮少些也沒關系。剩下的錢,你找個合你心意的好姑娘。一家人一起努力,不愁日子過不好。”
祝熙語頓了頓,露出難過的神色,“雖然我爸已經不在了,但我想他也舍不得看你們一個兩個都被逼進火坑裡。這三百塊,是我在首都工作存下的最後一筆錢。”她眼眶紅了,“你知道的,喬淮娟...我隻能幫這麼多了,表哥。”
潘寧強拍拍祝熙語的肩,聲音發抖,“別這樣說,滿滿,是我這個當哥的沒出息,幫不了你,還要讓你費心。你放心,我回去會看好娘的,再不讓她給你添麻煩。我和姐也會好好過日子,你要是想家了就給我寫信,我來接你。”
聽見這聲“滿滿”,祝熙語原隻是做做樣子的淚水珠串似的落下,多久了,多久沒聽見過這個名字了?但眼下還有正事,祝熙語忍住心裡因為這個名字引出來的情緒,“我也不想這樣做,但是喬淮娟不安好心,我在上韓村不知還要呆多久,我實在不想讓別人議論我的家事。”
潘寧強看著表妹漂亮的眼睛紅紅的,隻覺心口被狠狠錘了一拳,這裡應該盛滿笑意才對,就像小舅舅沒出事的時候那樣,耀眼的、浪漫的笑。他看看天色,“你放心,表妹已經拉了我一把,我不會再逃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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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熙語帶他去拿本準備寄回首都的土特產,低聲補充,“要是喬淮娟再提了什麼要求,先答應,我可以配合你們。她的錢不要白不要,就當是我給姑父買肉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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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熙語趕在天黑前回到了上韓村,祝文秀來這一趟,她總共花了341塊錢,等於第一年的工資全用掉了。但祝熙語覺得很值得,她一是不想上韓村的人因為大姑找到機會肆意點評自己的家事,二也是不想現在的生活受一丁點兒威脅。
祝文秀明顯是受過喬淮娟的“指點”來這裡掏她口袋的。她雖然很蠢,但在禮法上天然強勢,又是個可以為了利益放棄臉面尊嚴的性格,祝熙語自收到她的消息就一直在思考應對之策,最後選擇了讓錢包吃虧。這是動靜最小也最高效的法子。
三百塊對她來說不算傷筋動骨,卻能拯救即將掉進火坑的表姐、被轄制打壓的表哥,祝熙語並不覺得虧,就當是替父親最後拉他們一把。要是他們自此立起來了,自己也能擺脫這個喬淮娟最惹人厭煩的先行兵。要是她看錯了人,表哥並不是個能撐起事的性子,那祝文秀得了她“在北城存下的最後一筆錢”也會安生些日子。
反正她根本沒給祝文秀打探她口中的話是否真實的機會,她隻能信自己說的。來回一趟至少要花二三十,祝文秀沒聞到味兒是絕不會空跑過來的。
第17章 離開
5月18日ῳ*Ɩ下午,祝文秀和潘家姐弟奔波了整整兩日,才在自家的床上看見腦袋和胳膊上都纏著紗布的潘懷仁。祝文秀見到丈夫就想衝過去罵他粗心,被守在一邊的潘家二叔攔住了。
“嫂子,我哥才出院。醫生說他傷得很重,至少要住七天,他怕花費太高,硬生生撐回家了。你現在是想對我哥做什麼?”將近四十歲的男人雙拳緊握、一雙眼睛裡都是紅血絲,臉上是即將徹底爆發的憤怒。
祝文秀見著這樣的潘懷飛一下就慫了,她小叔子可是村裡有名的大力之人,一人就能抱起百斤重的石頭。她弱弱狡辯,“我隻是想看一下他的傷。算了,二叔在,這個家是沒我的位置的。”她罵罵咧咧地溜去了廚房,她藏錢的地方。
屋裡四叔侄對視一眼,潘寧強把小心藏了一路的錢給自己的父親看了一眼。收回去的時候不小心碰到潘懷仁的胸口,就見他的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二叔更是一臉緊張,“大哥你還好吧?不然還是回醫院吧。”
潘寧強臉色一變,仔細打量父親,發現紗布下竟然有血跡,“爹?”他的聲音顫抖,不是說好做做樣子把娘騙過去就行麼?
“你娘看著粗心,其實挺眼尖的。我和她在一起二十多年,沒那麼容易騙過她。我特意找了個不常有人去的地方,除了你二叔,其他人隻知道我摔了去醫院了,不知道倒底是啥時候摔的。”他的額頭一直冒著汗,笑容卻很欣慰,“沒事的,隻要你們姐弟倆好,我就算現在死了也願意。”
潘蘭茹聽到這裡撲到潘懷仁手邊痛哭起來。潘懷飛看著自己大哥一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寧強啊,你該替你爹和你姐扛起這個家了。你們姐弟倆從小就被祝文秀握在手裡,你爹害怕傷了你們隻能越來越窩囊。”
他表情復雜,“我知道前些年你已經看到了你娘的問題,隻是沒錢沒機會,隻能繼續被你娘捏在手裡。但這次你表妹願意拉你們一把,你爹為了你們更是命都不要了,你得立起來啊...你都不知道,你爹最後是生生撞在一塊大石上才停下來的啊,血流了一地...”
潘寧強的手青筋暴起,指甲硬生生劃破了手心。他一把推開門,正好看見祝文秀在把一個鐵盒子往堆灶灰的地方埋,聽見聲音立馬轉身,色厲內荏,“你幹什麼?要造反?”
“對!”潘寧強一把搶過鐵盒子,“我要用這些錢給爹看病,你要是不同意,我現在就去把全村人都叫來,讓大家看看你把我爹逼成了什麼樣子!”
他逼近一步,壓低聲音陰惻惻補充一句,“你再逼我,我就用我這條命換我爹和我姐的安生日子。”說著他看向廚房案板上的菜刀。
祝文秀被自己兒子眼睛裡的血性和陰鬱嚇著了,潘寧強這些年越來越沉默,村裡的人都說他的眼神嚇人,但這是祝文秀第一次直面他這種神情。祝文秀隻覺得一股寒氣直衝腦門,“你...你拿走就是了,我也沒說不給你爹看病。”
潘寧強回屋和潘懷飛抬著潘懷仁出了門,潘蘭茹背著一大包東西頭也不回地跟著走了,祝文秀呆坐在地上,不知道為什麼隻是來廚房了一會兒,所有人都變了樣子。
一周後,潘寧強帶著父親和姐姐回了潘家。第二日,潘寧強作主退還了潘蘭茹先前的彩禮,和隔壁村據說喜歡揍媳婦孩子的老鳏夫退了婚。
再過一周,隔壁家的二兒子上門提親,潘寧強隻要了十八塊彩禮。一月後,潘蘭茹帶著十八塊彩禮和三十六塊嫁妝嫁給了自小就一起玩的竹馬。
再一月,潘寧強向村裡以潑辣著稱的孤女提了親,在國慶那天結了婚。
奇怪的是,自潘懷仁受傷以後,村民們都沒再在潘家以外的地方見過祝文秀,外人隻聽說她是被潘懷仁的傷勢嚇病了一場,身體徹底壞了。
隻有少數幾個人知道,祝文秀一手造就了潘寧強的陰鬱,最後也終身受困於此。隻要她還想活著,她就必須做那個體弱到出不了院子、叱咤半生老年卻沉寂了下去的、自作孽不可活的祝文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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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大姑,祝熙語恢復了規律又清闲的生活,除了偶爾會因看到侯家人的消息厭煩一會兒以外,最大的苦惱就隻剩下了找上門來想給她說親的嬸嬸們和隨時都有可能冒出來的男青年們。
暑假前夕,祝熙語本就因上韓村湿熱的天氣煩悶,聽見辦公室門口傳來敲門聲,以為又是哪個來套近乎的男青年。強忍住怒氣抬頭,卻看見了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我可以進來聊聊麼?”
祝熙語愕然,這幾個月來方朔再沒做出剛開始那樣輕佻的樣子,他就像是所有普通知青那樣,每天按時上工,下工了就在村裡四處轉轉,安靜得甚至稱得上乖順。不僅自己配合村裡,還幫著史勝多次壓制了知青院裡想要生事的李小平。
祝熙語已經很久沒有注意到他了,幾乎快要忘了最開始的那個鋒利得讓所有人害怕的方朔。她起身,“還是出去說吧。”
兩人一路沉默地走到了村裡魚塘旁,太陽正盛,附近一個人都沒有,但又足夠敞亮,不怕會有人說闲話。方朔示意祝熙語站到樹蔭下,很突然地開口,“我和你一樣,是自己下鄉來的。”
他低頭看著祝熙語,“其實我很早就知道你了,應該說首都東城沒人不認識你。咱們倆很像的,你是養父母,我是有了後媽就有後爸。”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家就在離你家百米的地方,首都第二食品廠,我爺爺是那裡的老廠長。”
方朔仔仔細細觀察著祝熙語的反應,“不說我家的那些破事了,概括起來就是我覺得煩,幹脆跑到鄉下來了。李小平是廠裡一個小領導的兒子,家裡派他追著我來的。我原來隻是想換個地方靜靜心,但沒想到一下火車就遇到了你。你真得很有名,東城那一片兒的家屬院都知道紡織廠有個特別漂亮的姑娘,但也很傲氣,尋常人夠不上。”
他勾勾嘴角,“這些日子我才發現,原來你不是傲氣,隻是自保。看你那麼努力地改善自己的日子,我突然覺得我要是再這樣混日子,那可真是連個姑娘都不如了。所以我向我爸服軟了,做出改過自新的樣子,借長孫在我爺爺心裡的地位給自己爭了個還不錯的位置,好回去和我後爸後媽後弟鬥。”
“那你呢?祝熙語。你不會甘心就困在西嶺裡的一個村辦小學的。”他的聲音溫柔得像換了個人,“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嫌棄我家太亂,就和我一起回北城吧。”
祝熙語沉默了好一會兒,看見方朔的睫毛緊張得微顫,還是決定不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其實我們也不一樣,你是因為厭煩所以給自己換個環境。而我,是被養父母一家半逼出北城的。我走得多狼狽呀,連行李都是通宵收拾出來的。”
她仰起頭看向天空,笑得比夏日烈陽還耀眼,“我不會作為誰的妻子、誰的附庸被連著帶回去。我隻想也隻會以祝熙語的身份回去,讓那些人夜不能寐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