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眼裡,是因為祁家人的起訴,讓警察一次次到家裡,在父親身邊反復提及有關事件的事情,讓昏迷中的他聽到了,心裡鬱結,才搞得身體突然就不行了。
葉伏秋相信科學,父親身體突然不行是因為很多因素構成,而且植物人到底能不能聽到聲音,有沒有思考能力,她不能確定。
但是她沒有反駁過奶奶在家裡的一次次痛恨辱罵。
奶奶沒有文化,有各種不科學的玄學說法正常,而且她老年喪子,白發人送黑發人,總該有個情緒宣泄的地方。
祁家當成了一個介質,能讓她老人家把痛苦悲傷都發泄出去,不至於憋著把自己再憋壞。
明白一切的葉伏秋,才是其中最麻木也最痛苦的。
籤了諒解書,葉坪不至於背著罪過去那邊。
葉伏秋拿著各種手續文檔,攙著奶奶出來,法院下面的臺階又高又多,曬得地面發白。
她仰頭看了眼烤人心肺的太陽,不知怎的,兩眼一黑,就倒了下去——再沒了意識。
那日天旋地轉的感覺,和現在很像。
但葉伏秋隱約記得,她倒下去的瞬間,有一雙手接住了自己,讓她免於從臺階摔下去。
自己落入了一個寬闊的懷抱,像苦夏裡沒預兆的一場爽雨,是悲慘命運裡突然的一抹慰藉,葉伏秋努力想要去看,眼皮卻像粘起來了一樣,怎麼都睜不開。
……
生活的色調在父親去世這裡,劃下了黑白分界線,從灰色一點點過渡到黑。
大四的時候,葉伏秋如期待接到了老師帶給她關於專業保研的消息,為了這個校內研究生的報送計劃,她努力了三年,為研究生第一年攢的學費也有一些了。
就在葉伏秋準備籤署保研同意書的時候,又出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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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妹妹葉知春,大二在校生,竟然查出有孕六周。
因為這件事,她跑回濱陽,看見坐在婦幼醫院裡臉色慌張的妹妹,氣得差點給她一巴掌。
葉伏秋氣得雙眼發黑,抓著她憋不住火:“我是不是跟你說過,我不會再管你任何事兒!”
“葉知春,你膽子真大啊!”
她手指發抖,“跟亂七八糟的人談戀愛就算了,連措施都敢不做,你也不怕得了x病爛死!!”
“你懂自愛兩個字怎麼寫嗎!?”
“你還是個學生呢!你這學還想不想上了!?”
葉知春哭著跪下去,抱著她懇求:“姐!姐我求你了嗚嗚嗚……他跑了,我找不到他,他電話都成了空號,沒有家屬籤字我連人流都做不了……”
“告訴奶奶我會被打死的,最後一次,你就管我最後一次嗚嗚嗚……”
姐妹倆在醫院裡拉扯,被不少人另眼打量。
葉伏秋被妹妹拽著,就好像有個沉重的鉛球,拖著她人生的腳步,讓她連走都走不動。
她抬頭,看著天花板,心都涼了。
這麼大的事,葉伏秋沒辦法不告訴家裡人,家長過來之後,奶奶給了葉知春一巴掌,罵一句丟人東西,直接氣昏了。
葉知春也因為這件事,從那之後,一直記恨她。
家裡沒錢了,為父親住院治療,喪事辦理,花光了家底還欠了很多親戚朋友的債。
人流的檢查,住院,手術,還有藥物和保健品,還有後續她給妹妹做的x病排查,艾-滋病,宮頸癌排查等等,幾乎花光了葉伏秋的積蓄。
奶奶一病不起,沒辦法再出去工作,家裡的擔子瞬間砸到她一人身上。
姑姑雖然說會幫忙分擔,但她不能讓對方這麼費心費錢,畢竟姑姑還有自己的家庭。
半夜,舍友們都睡了,葉伏秋蹲在宿舍走廊,攥著被揉得褶皺的保研同意書,豆大的淚珠啪嗒啪嗒地往上面掉。
她把手指咬出血,都控制不出抽噎的哭腔。
她原本規劃好的,燦爛的未來,又這樣中途崩殂。
葉伏秋一直掙扎,希望改變命運,也就是在那一刻,隻能無奈放棄的時候才發覺。
她就是爛命一條。
沒用的,改變不了的。
就這樣,她在大四放棄了保研,畢業找到一個傳媒公司入職。
她跟著一個電商直播間工作,負責幕後,本以為能和本專業相關,結果發現對方根本不給她這個新人上機器的機會。
直播間房間沒日沒夜的喧鬧嘈雜,主播在鏡頭前賣力宣傳,她蹲在幕後一樣樣快速打包貨物發出,做得雙手磨出泡,做得後背酸痛直不起來。
沒有固定休息時間,有時候連飯都不給她時間好好吃。
因為掙得多,所以無論多苦多累,她都要撐下去,幹下去。
別的同學都留在了首都,在朋友圈曬研究生生活,或者在各個待遇優良的知名企業的工作照。
她卻回到濱陽,藏在這人來人走,吵鬧不見天日的地方流汗。
一邊七天全勤朝五晚九的高強度工作,一邊還要養家,照顧奶奶。
有時候可能是病了,或者是哪裡不舒服,但她無暇顧及自己。
她原本好好的身體,就是在這兩年間被拖垮的。
……
多少曾經痛苦難耐,長夜漫漫的經歷,如今也像小孩子翻故事書一樣,一頁頁讀完就翻篇。
葉伏秋現在相信了,陳私助曾經說的。
他說,祁醒之所以會記不清父親的長相,就是因為心理神經的下意識保護,身體讓他忘記痛苦的來源,以保證健康。
她現在已經不太記得,父親去世的時候,放棄保研的時候有多痛苦了。
才兩三年而已。
隻記得,是心口上,特別深,特別醜的一道疤。
退燒藥的作用開始於身體裡工作,剪短了隻到肩膀的黑發在床上散開,葉伏秋閉上眼,任由一行生理性不舒服的眼淚從眼角流出,在發燙的臉蛋上滾下。
周六日兩天的休息也隻是抑制住了發熱的症狀,這次寒潮,她怕不是最大受害者。
新一周周一,她早起照常去電視臺上班,果不其然,一到公司,就成了八卦的臺風眼,除了她這個中心區域風平浪靜沒事人一樣,其他人都要沸騰了。
關系好的同事們一抽空就來轟炸她,把她拉去茶水間八卦,問她和榮明學長到底有結果了沒,問她到底答應沒答應。
那個周五生日她過得簡直無法形容,苦笑兩聲,說自己生了兩天病,又被領導催著線上加班,還沒精力處理個人問題。
大家紛紛噓她太工作狂,提醒她別讓榮明等久了。
葉伏秋撐在茶水間的島櫃上,用小勺攪拌著剛衝泡的感冒衝劑,盯著杯子裡的棕色漩渦,不禁出神。
她是打算好好考慮榮明學長的,或許,還打算當場答應。
可是,就因為那個人的出場。
所有人,所有事,瞬間都褪色了。
葉伏秋不甘心,不甘心他有意出場攪局,她就要乖乖順著這浪潮亂了自己步調。
他隻是出現,他們依舊是沒有關系的陌生人,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雲泥身份。
她仍然,要好好為自己的之後打算。
想著,葉伏秋端著杯子把感冒衝劑灌下去。
這時候,手機屏幕亮起來,她一瞧。
【領導:小葉~晚上跟著廣告組的鄭經理去應酬一下,有很多好吃的,隔壁頻的榮總監也去,這次可是大事,你千萬好好發揮。】
【領導:重要的事說三遍,這次應酬關系重大,如果表現好,咱們組可都跟著沾光。】
葉伏秋喝著感冒衝劑都忍不住嘆氣。
她領導和隔壁廣告組的鄭經理正在搞辦公室戀情,兩人就像資源互通一樣,鄭經理覺得她漂亮,就把她也當成半個廣告組,當公關用。
都多少次了,這種陪飯局,又不算加班,不給加錢。
難不成在別人眼裡,她真是個任人捏的軟柿子麼。
葉伏秋這個卑微的合同工憋著一口怨氣,回復對方。
【葉伏秋Rachel:收到~(心)】
……
當天晚上。
葉伏秋下班去到約定的度假酒莊,和參加飯局的這些同事領導在酒樓門口匯合。
葉伏秋看見榮明,是這群人裡唯一一個認識的,也是唯一一個有交流欲望的,於是為了躲避那些中年領導的“敲打”,特地跑到他身邊站著。
“學長,你來這麼早。”葉伏秋還有些尷尬,畢竟上次生日他告白以後,她打馬虎眼搪塞過去了,隻說還要再認真考慮幾天。
說實話,她還有點怕對方突然有提起這件事呢。
榮明卻一臉坦蕩,偷偷從包裡掏出一份網紅店的豪華三明治,塞給她。
他俯身歪頭過來,偷偷說了句:“趁現在趕緊吃兩口,一會兒肯定要喝酒。”
葉伏秋捧著這三明治,聽說這家店的三明治要排隊三個小時才能買到,她抬手撥開被風吹亂的鬢發:“我到飯桌上吃一些墊肚子就好了。”
榮明無奈:“你覺得他們會給你吃菜的時間?”
“酒局上那些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這些後輩,上去就要敬酒。”
葉伏秋嘆氣,點頭。
確實是。
她可不想喝得胃痛嘔吐,所以道了聲謝謝就剝開咬了口,她咀嚼著眯起眼笑,對著他,仿佛在說:確實很好吃。
榮明微笑更深,從包裡拿出一瓶鮮橙汁,給她擰開瓶蓋:“吃慢點,投資方好像堵在半路了。”
葉伏秋小心翼翼端過橙汁來,笑著喝。
榮明喜歡給她帶吃的喝的,然後看著她吃完。
因為他發現,隻有在吃喝的時候,過度穩重成熟的她才會露出一些這個年紀該有的少女俏皮。
葉伏秋捧著這些吃喝,把這口咽下去,跟他說:“謝謝學長,明天我給你帶咖啡。”
榮明搖頭,笑著說:“你總是這樣,一點都不願意欠我的。”
她也搖頭,十分禮貌,又帶著點朋友間的熟絡:“這叫禮尚往來,有送有還~”
“好,我倒是希望這樣。”榮明說:“這樣,我們每天都能見上一面,說幾句話。”
葉伏秋一下被對方的“情意”打得措手不及,悻悻偏眼,不知道該說什麼。
榮明看出她羞怯和難為情,主動表達:“周五的事情,你不用急著回復我,我希望這是我們都經過成熟考慮後的結果。”
“我會一直等你。”
葉伏秋點頭,心裡恍然一暖。
榮明學長,真是給足了她尊重,正如婁琪所說,他是最好的丈夫人選。
她抬頭,剛要和對方說什麼,旁邊那群人突然引起一陣噪音。
“來了來了。”
“都打起精神,這位是大人物。”
一輛邁巴赫s級酒樓正門面前,光潔的車輪把紅毯碾壓至深,酒樓的接待人員趕緊上前去幫忙開車門。
葉伏秋手裡還抱著學長給買的三明治,隨意一瞥,眼神卻怔在風中。
邁巴赫後座,被人簇擁著下車來的人,她無比熟悉。
今日傍晚的微風,掀動他黑色襯衫的領口,那規矩束縛的黑色領帶,像是這些年他成熟的具象化呈現。
他以前最不喜歡戴領帶。
祁醒下了車,高大颀長的身子瞬間鶴立於人群中,對一眾阿諛奉承的笑臉毫不回應,還是那副目空無人的傲勁。
剪裁修身的西裝,把他鋒利又矜貴的氣場完美體現,一雙腿又長又直,機械腕表在光下折出的微光刺眼。
他不笑的時候眉眼更凌厲濃鬱,喜怒難辨,令奉承他的人步步猜忌。
這些一句話就能定她“生死”的大領導們,現在圍著他賠笑寒暄。
明明隻隔了幾米遠,葉伏秋卻感覺到和他之間仿佛有一道無法逾越的邊界,像水與油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