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是那種任性妄為的人。然而,並不代表她凡事鈍感。起碼,她好像全無保留地交付給他,包括她內心最深底的心結。馮鏡衡卻連起碼的交心都沒有做到。
慄清圓的好記性終究也有掣肘到她的時候。這兩天,她並不想承認,她的情緒有被走離她的人捏住了,她始終記得他們告別那晚的話,她問他,馮鏡衡並沒有如實作答。此刻,慄清圓又不死心地問了句,“馮鏡衡,那晚你說你勝過你哥,手裡有的籌碼,到底是什麼?”
談判廳隔壁間休息室的大門被杭天適時推開了,他用手勢示意老板,唐某人在催了。
馮鏡衡手邊點燃的一支煙擱在幾案邊上,沒有吸,失去助燃的氧氣。正在通話的人,一時無視助手的催促,隻揀起案邊的煙,趕在它滅亡之前,狠狠吸一口,儼然要全世界的氧氣都湧向他唇邊的星火,等到星火燎燃且鮮紅的時候,他摘開煙,篤定甚至鄭重地問她,“圓圓,你需要我回去嗎?”
那頭靜謐了片刻,寂寂道:“不必了。”
“圓、”
“我來例假了。”
“這話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
“圓圓,我說了回去一定給你個交……”
慄清圓趕在馮鏡衡之前,“你的行程與歸期隻是在通知我,而我做什麼事情還得經過你的同意。那我也通知你一下,我來例假了,也許你不必急著回來。”
“慄清圓,你這話認真的?”
“……”
“你都這樣說了,我確實不必急著回去了。”
幾分鍾後,談判一方的馮先生重回長桌。接過助手替他整理的幾條議題筆記提醒,面不改色地反駁唐受钺的合約條款。
這場談判會,今日都快收尾了,唐受钺左手上夾煙,意有所指地問一句,“鏡衡,有什麼情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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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都到頭了,即便合作方不顧風度全程點著煙,作為主事人的馮某人,他一向的規矩,女同志在,會議室裡輕易不點煙。
今日他破例了,甚至是同流合汙了。事實也是,他早就沒資格做一個正確的人了。
火機砂輪滑出的火,頃刻燃著了一支煙。
唐受钺見到的這位主事人,深吸一口,再慢怠地釋放出來,籠一蔚藍色的煙霧在身,燒得自己像一座孤島。
煙夾到手裡去,垂在桌下,另一隻手臂支在桌案上。椅背稍稍歪轉了些,坐鎮乖張的人淡漠地施著笑,開口道:“沒有,繼續。”
第65章
◎身體作一個降臣◎
唐受钺是家中老幺。昔年他們父親生意最鼎盛的時候,他才七八來歲。
分割遺產那會兒,他更是懵懂無知。流言傳得最妖孽的版本,甚至是他母親為了能牢牢抓住夫家的遺產,不惜委身丈夫的個人律師。
總歸,唐某人算是半輩子蹚下來,都沒吃過正經八百的苦與憋。然而,與他幾個兄弟姐妹比起來,他是最不務正業的那一個。年輕那會兒投資影視、辦畫廊、捧戲子,真真那些所謂富二代爭奇鬥豔的把戲,他一個不落地全玩過了。
Z城這塊地,便是他最風光的時候買辦入手的。集中了他父親留給他的,以及那些年他左手進右手出最後囫囵個在手裡的大半積蓄。
那時候的唐受钺雄心壯志,仿佛眨眼間,這裡的起高樓便是將來這片商區的世界之王。
沒多久金融危機,他的家族生意至此海嘯泡沫,他同父異母的老大哥,足足多他二十歲,更是一夜之間破產,為了給妻兒留點嚼補,走上了男人最後的挽尊一步,用自己的領帶上吊自殺了。
自此這塊地便封禁在這裡。唐受钺這些年多番回國,祭奠他母親,期間多的是各處渠道的人,想接手這塊地。那些人也擺明了奚落他唐某人,除了數典忘祖,他絕無翻身之日。
這其中,最大的頭目便是馮鏡衡的父親。
馮釗明招徠的各方人馬,有政有商,最後甚至挖到了汪春申這塊敲門磚。
馮老頭識人很準,這商人隊伍裡,有儒有將,自然也有附庸風雅的文人。
唐受钺便算一個。他當年投擲千金捧出來的,有歌手有演員,有提琴的首席,有昆曲的花旦,自然也有風靡一時的書畫大拿。
汪春申那幅成名之作,至今掛在唐受钺母親的故居裡。
汪之後巔峰之作的那幅,即便拍出天價,即便有他唐某人的推波助瀾。事後,汪感懷知遇之恩,幾次想拜見唐受钺,卻被他拒絕了。
因為養而成的作品,他便失去興趣了。唐受钺一向這樣的心性,賭石賭得便是慧眼,一旦開開,是石是寶,皆與他無關了。
況且,金玉也好,鑽石也罷,他們顯貴發光,難道不是應該的麼。
這也是多年以後,汪春申拖著一副殘燭身體來投誠唐受钺,他受用的地方。
菩薩為何低眉,因為他要渡一切苦厄,他腳下凡塵甚至泥濘裡的人。那些人,足夠仰望他。
夜釣的輪船上,冷月孤星。唐受钺釣上一尾放生一尾。
馮鏡衡在邊上喝酒,這幾日談判桌上、土地勘察及商務招待,見識到的這位馮二公子都是滴水不漏的。他即便耳語助手,都惜字如金。
風月場合更是高僧一般的定力。別說調笑了,馮老二眼裡看一屋子的男男女女都一個冷眼,沒興趣的東西,狗都不看一下。
酒杯擱在欄杆上,一個沒留神,咚地一聲,掉進了深湖裡。
唐受钺沒看清,隻問馮二,“什麼掉了啊?”
喝多的人,滿不在乎,“心。”
沒等唐太公一般有雅興的人反應過來,飲酒的人決意今晚到此為止了。
他收拾起應酬的心神,擺出一副恭維合作方的笑談口吻,“有機會,一定去您母親故居看看那幅畫。”
“嗯?你也是知音。”
馮鏡衡單手插褲袋,笑得再吊兒郎當不過,矢口否認,否認他丁點的鑑賞能力。相反,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商人。“但是,我相信您的慧眼。”
“呵,你馮老二不是會恭維人的主。”
“笑話。我這些明明信手拈來,你要聽的話,我能說一晚上不重復。”
沒等唐受钺說話,馮鏡衡先出口了,“但今晚不行。我要下船了。”
馮鏡衡給出的說辭是他要去辦一件私事。夜奔的程度。且刻不容緩。
他爭取明天下午回頭,明天上午的議程請唐受钺這邊與他助手對接。他的助手,有一應拍板權。
唐受钺微微不滿,說笑著開罪,“私以為你並沒有拿出你父親許諾的誠意。”
“因為我去辦私事?”
唐受钺不置可否。“我隻是覺得馮釗明的兒子,不該是會被女人掣肘到的。”
馮鏡衡笑得輕蔑,甚至荒誕,“總有例外。我要是跟唐生說,實則我卑鄙得很,貪心得很,兩手都想要。但是,也沒出息得很,她一哭我又什麼心腸都沒了。就這樣吧,無論如何,我得給她個交代。別他媽混到最後,我在她前男友名單裡,成為墊底的那個。”
唐受钺贊喟。“你這麼個臭脾氣的人,能甘心說這樣的話,我真是稀奇,得是個什麼樣天仙般的人物了。”
馮鏡衡忽地冷冽,“也許我沒機會給你引薦了。但是,沒準你早見過了。”
“見過?哪位明星?”
“哈,當我醉話。”
馮鏡衡從停錨的輪船換到小艇,上岸的時候,杭天在車裡等他。
不等馮鏡衡鑽進車裡,驅車的人已經開始吐槽了,“馮董知道了,估計得氣得把家給炸了。哄著你出差,由著你收買人心的升艙諸位。結果,為了女朋友,你甘願就這樣連夜往回趕,六點的飛機,紅眼航班也不為過了吧。”
“少廢話。開車。”
杭天一路送馮鏡衡到機場。後者除了登機的證件,其餘什麼都沒拿。這幾天過來,已經熬了幾個大夜,馮鏡衡晚上的應酬及夜釣,輾轉到登機的時候,他幾乎算是二十四小時沒闔眼。
他臨飛前,叮囑杭天,要老宋趕在他落地前,抵達虹橋機場。帶著盛稀的鑰匙。
杭天點頭,表示都一應安排好了。
馮鏡衡最後點撥杭天,與唐那頭,細節一一敲定到位,他要怎麼夯便怎麼夯,盡管拿出拍板的架勢來。跟他繞字訣的,隻有最後籤字畫押的功夫。
杭天實則心裡沒底得很,並不敢擅專。隻問馮鏡衡,什麼時候回頭?票是否提前訂。
熬鷹一般的人,越夜越精神。含糊了句,“你能拖一個鍾,我就晚一個小時的自由。”
杭天憨憨笑一聲,“別了,你快回來吧。這麼大的生意,你不在,我心裡慌得很。”
“慌什麼。人死得掉,天都塌不下來。”
杭天越來越琢磨出道道來。那就是,有的人嘴上再霸王,卻次次身體作一個降臣。“S城盛稀住處,有什麼值得您親自去?”
馮鏡衡轉身前,丟下一句,“有她小舅的尊嚴。也有她放不下的牽掛。”
馮鏡衡知道,如果由著她親自奔波去S城,那麼一切,就全無轉圜了。
他徹徹底底地騙了她。
飛機上午八點半落地,老宋那頭也順利接到馮鏡衡,主僱兩個又馬不停蹄往S城去。路上,老宋勸馮鏡衡眯一會兒。後者卻一眼也難闔上。車裡他也不好抽煙,直玩著老宋的一個火機,直按的,把裡頭的油燒完了。
車子好不容易抵達S城老城區,火球一般的太陽,曬一切都辣花花的。離導航上頭的目的地還有一條街的時候,倒霉催地遇到了車禍,本就不順寬的道上,塞滿了通行的車子。
馮鏡衡一把躍起身子,都來不及問老宋具體地址,隻把老宋架在導航架上的手機摘過來,而自己的手機留給車裡的人。
他說他先下去走了,老宋從封鎖裡出來,給他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