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回到車上,去往孔穎家的路上,慄清圓也遲遲沒吃這個橘子,她順手把這個原則上並不算免費的橘子擱在了他車子的中控臺上。
來孔家,慄清圓是提前打過招呼的。
他們把車子還像上次那樣,停在外面的馬路邊,走路進的窄巷。
正值暑假,巷子裡好些個孩子聚在門樓裡一塊玩,歡聲笑語的,童真且爛漫;有阿婆在準備明天擔子裡拿去街上賣的酒釀;有人家提著井水在澆曬了一天的西邊門樓,用這種土著的法子降溫;有三輪車忙著送貨,擔在上面有那種幾米長的貫通水管。稍不注意,或者來個急剎,能戳到人臉上來。
慄清圓一直走在前頭帶路,那輛三輪車開過的時候,馮鏡衡伸手把她往邊上別了別。
她回頭看他一眼,馮鏡衡也淡漠地提醒她,“看路。”
孔穎接到清圓的微信,就出來接他們了。
兩廂照面,孔穎積極朝他們揮手。
如慄清圓所料,孔穎見到大名鼎鼎的馮鏡衡還特地給她買了份伴手禮,故作受寵若驚狀,謝過本尊後,偷偷在清圓耳邊揶揄,“這算不算愛屋及烏,還是攻略女友先攻略她的閨蜜啊!”
慄清圓熱得直冒汗,掐一下孔穎,也警告她,閉死你的嘴。
孔媽聽說今天圓圓和她的朋友來接貓,還特地收拾了屋子裡。因為孔穎說,對方闊氣得能買下這條街。
等真見到真章的時候,倒沒有那種所謂有錢人的擺闊感。
因為這位馮先生很隨和很沉穩的樣子,由著小穎和圓圓兩個挽著手在邊上嘀嘀咕咕。他接過孔媽的茶,細心且耐心地等著,順道參觀了下孔家的房子。
後面一條枕水臨街,恰好便是市立醫院本部。孔家樓上幾間房間全租出去了,老人留下的一間市面房也在做些小生意。
孔媽總歸有些市井人民的漂亮話,說家裡小,馮先生不要笑話啊。
馮鏡衡一本正經地搖搖頭,“收拾得很好。有市有價的地方,總歸都是緊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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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媽很樂意聽這些話。再和馮先生說起圓圓,說她們算得上打小就一塊的,圓圓從小就是個美人胚子,心地還好。小穎爸爸那年得了癌症走的時候,圓圓更是拿出了她手頭上兼職的積蓄幫著小穎陪著小穎。
馮鏡衡細聽這些茶餘飯後,才得知,她和閨蜜小學同學,真正知交的就這麼一個。從小到大的生活軌跡也簡單明朗。
生活富足,精神獨立。即便一些人情世故的不擅長,也是她父母寵慣出來的。慄清圓媽媽自己就是個老小姐,舅舅那頭走了,留下的遺產也全是承繼到姐姐這頭。
按道理她日子好過得不行,但圓圓依舊天天忙得起早貪黑。有時候灰頭土臉的,孔媽看著都心疼。說圓圓就是心氣高,她總想著自己掙到的才是真。要麼說現在這個經濟塊塊嚇人的,競爭這麼大,全靠她們年輕人自個兒打拼,想買得起圓圓相中的那樣的房子也是難。
馮鏡衡平心靜氣地聽且問,“哪裡的房子?”
孔媽絮叨慣了,一時禿嚕出嘴,“就她原先想著買的婚……”話到半路上,才想起來轉彎了,“總歸是現在的房價嚇人的。馮先生,您喝茶呢!”
慄清圓拎著裝著七七的航空箱,另外便是一些貓糧和小魚幹,孔穎老母親般地提點,先把必需品顧好,進階的慢慢來。換環境得耐心點,給貓一個過渡時間,免得它應激。
馮鏡衡把手裡紙杯裡的綠茶原封不動地擱回桌面,走到慄清圓身邊,幫她提手裡的東西,她還在跟閨蜜聽課模樣的認真,而從她手裡接過東西的人已然明白孔母剛才沒說完的話:原來都到計劃買婚房的地步了啊。
閨蜜間一一交代完畢,孔母廚房裡也燒完晚飯了,熱情要留客吃飯。
慄清圓搖搖頭,說他們還有事,今天就不吃了。“孔媽,這段時間因為七七,我麻煩小穎和您許多,您不要嫌我煩啊。”
這是馮鏡衡頭回聽她如此親昵嬌慣的口吻,也隻有親而不疏的人面前,她才會流露些許孩子氣。最後還跟孔媽絮叨,“我們先走了,我下回再來看您啊。”
孔穎母女送客人出門,都到大門外了,慄清圓想起什麼,問閨蜜,“你要不跟我一起去吧,啊!”
孔穎這個人精,瞥一眼馮鏡衡,連忙拖沓起來,“啊,我不去了。我明天公司還有早會,我晚上還得再看一遍早報內容。你就自己應付吧,啊。有事電聯,新手媽咪,全憑愛發電,我相信你!阿門!”
慄清圓算是吃了個關門羹。
從孔家一路折返,她的話還沒手裡箱子裡的貓多。
馮鏡衡落後她幾步,夜幕已經四合,他懶懶淡淡的口吻問前頭的人,“孔穎的爸爸去世了?”
“嗯。肝癌,發現的時候已經中後期了,惡化得特別快。”
“你和她很要好?”
“嗯。小學同學開始的。”
“我看她們家上頭還有租戶,她媽媽說臨街還有個鋪子……”
這回慄清圓沒等他說完,扭頭過來,也慢等了他一步,接上馮鏡衡的話頭,二人並肩走著,她說話沉而靜,總讓人有聽故事的耐心,“孔穎爸爸原先是汽配模具廠裡的一個鉗工,以前家裡家外兩頭收入還好些,孔爸走了後,孔媽也就靠家裡這些收租經濟,她自己也有糖尿病。臨街那鋪子也沒多少錢,還是那時候孔爸住院,孔媽服侍照顧期間才真正感受到外地人來省城求醫處處不方便,屬於淋過雨後想給人打傘的那種積極心,弄了個可以供家屬生火燉湯的地方,賺個火費。其實掙不到多少錢,還老被鄰裡投訴舉報。”
“有沒有試著跟相關部門備個案?”
慄清圓聞言,猶如靈感一閃,仰頭來看馮鏡衡。
馮鏡衡繼續點撥她,“消防,民政社區部門。這種惠民且基層的營生,你得請個有公信力的媒體來背書啊,報道一下,消防預防整改到位,時常查點,我就不信了,還不讓人活了。”
慄清圓心想,你說得輕巧。
下一秒,馮鏡衡又發作他想到做到的性情瘋了。“我幫你想辦法。”
慄清圓有點懵,她說了什麼,他做了什麼,“你認真的啊?我、我可沒有……”求你啊。
半明半昧裡,有人聲音聽起來輕描淡寫,但勢必要她相信的堅定,“認真的啊。這樣的事難道不算為人民服務嗎?我即便從中牽線搭橋,也是一種積德,對不對?”
慄清圓才要說什麼,馮鏡衡截住了她,“先別謝,空頭支票毫無意義。辦妥了你再謝不遲。”
“我謝什麼,要謝也是孔穎謝你。”
“我要她謝了幹嘛?”
慄清圓還沒懂他的陷阱,“那你幫人家幹嘛?”
“她不是你有且僅有的好友麼?”
炎炎夏日的夜晚,星羅密布的天是藍墨水色,昭示著明天必是晴朗。
慄清圓最近在讀一本書,書裡第一篇故事裡的主人公用他夜晚想象中的潛水艇救了在珊瑚叢林卡住幾乎要失事的另一艘潛水艇,裡面被困住的正是他那個身為海洋專家,受邀去參加海洋考察且永遠沒再回來的,主人公的爺爺。
慄清圓很喜歡作者的闡述與想象力,更喜歡他的那句:隻要將幻想營造得足夠結實,足夠細致,就有可能和現實世界交融……所以,他幻想在叢林中被老虎吃掉,也許現實裡的他也會自動消失。(注1)
慄清圓在現實裡的這一秒裡,就有點期待被那隻老虎吃掉,她便能從眼前消失了。
一直到走出這條巷子,她都沒說話。背影纖瘦,步伐輕快,有著介於年輕與成熟之間的沉思調。
回小紅樓的路上,車裡後座上,七七一直叫喚著。
馮鏡衡出聲,“它餓了?”
“應該是害怕。”
“說真的,貓應激會怎麼樣?”
“嚴重的會死。”
“……”
不一會兒,馮鏡衡接了通時間不短的電話,全程車載藍牙通話的,大多數是對方在報備,到了節點上,馮鏡衡拿主意或者提要求。最後這通電話的大致結果就是,一周後的船塢合攏儀式不得更改,屆時生產與質量兩頭負責人到場,“老馮會親自參加船檢,你那些牢騷話留著跟他倒吧。我這今天簍子裡已經滿了,概不接待了,聽到沒!”
對方聽起來就是老臣子那種,連吵吵帶嚷嚷的,最後甚至危言聳聽,我給你們爺倆幹完這一單就散伙了,我到哪不能吃碗清淨飯啊。
馮鏡衡一聽這才恩威並施地笑了笑,對方罵他笑個姥姥,他也不氣,還反過來喊人家叔,最後才勉強答應最多再延遲三天。“三天你還給我交不了差,咱都別幹了,一起去老馮那吃斷頭飯吧。他罵起人來,你比我知道的!”
對方:“我知道個屁。我光知道你小子比你爹不是玩意多了。回回給我玩心眼是吧,二子,你就是屬哪吒的,渾身上下都是藕,全是眼!”
馮鏡衡聽後笑樂了,原本單手扶方向盤的,看了眼身邊人,雙手掌舵了。樂完又端起他少東家的架子,寬慰員工,“行了,你氣也撒了,滿意了吧。就三天,多三天餘量。十天後,我過去。”
掛了電話,慄清圓好像等好久了,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她今天生理期,下午又喝了點冰飲,有點輕微的急。
原本不是什麼大事,她和師兄他們拍檔的時候,人有三急,一齊搭車也不分個男女。說要去找洗手間就去找,上學那會兒他們給一家工廠做產品圖紙翻譯,郊區那塊,臨時找了個公廁還是那種不分男女依次上的那種。慄清圓那回,還被鎖在裡頭,師兄給她砸門,最後他們報了警,還賠了個門鎖錢。
就那樣子,慄清圓也好像沒有局促過。
今天對著馮鏡衡這個人,她愣是沒講得出口,你要麼快點,我有點急。
最後車子泊停在裡仁路公館樓門口了,慄清圓好像小時候在遊泳館裡和孔穎他們一起比憋氣,她沉在水裡聽不清倒計時,直到有人拉她胳膊了,她知道她贏了,那種終點衝線的儀式感一旦揭破,人就會松懈下來,仿佛一口氣到頭了。
沒等馮鏡衡車子停穩,慄清圓也不管什麼面子裡子了,“我想上一下洗手間。”
馮鏡衡這才恍然大悟,“就為這事?我以為你怎麼了呢!”
“可不可以先開門!”她不想聽他凡事都愛取笑一下。
馮鏡衡報門禁密碼給她。
慄清圓匆匆下車去,順利地開了門,她上回就用的是二樓的客用洗手間,進了門,自然本能地順著熟路往樓上跑。
馮鏡衡在後面扽住她的包鏈條,見有人已然沒頭蒼蠅了,幹脆拖她的手,一路塞一般地把她塞到了一樓的洗手間裡頭。
送佛送到西了,有人臨了還不忘調侃一下,“慄清圓,你急起來的樣子真醜。”
裡頭的人扶著門,狠狠地關他一鼻子灰。
馮鏡衡摸著鼻梁骨笑了笑,他覺得,今天是他過過的最有意思的周末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1:文裡出現的書及引用出自,陳春成《夜晚的潛水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