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鏡衡那時候壓根沒半點心思在家族生意上頭。隻嫌煩,一腳邁回倉裡,老頭再抽煙,他更嫌煩。隻問老頭,你夜裡捉我來到底做什麼?
馮釗明半明半昧的笑容,不做什麼,父與子,不是天經地義,啊?
於是老二再問,剛才屋裡那位是誰?
誰?就這麼說吧,他畫幅畫寫筆字點石成金的變現能力。要不你媽怎麼拼了命地要你們哥倆讀書的呢。任何時代,文化人總歸受人尊敬的。當然,我是不指望你給我讀這麼高的了,這些玩藝術的都是些神經病,要斷子絕孫的。什麼年代了,有幾個正常人忌諱社交,躲起來避世的,不是腦子壞掉了是什麼!
馮釗明難得啰嗦幾句,說教也是舐犢。危言聳聽老二,與其瘋瘋癲癲與世人都恨不得割席的傲慢,我寧願我們一家子泥腿子。斷子絕孫,我還幹個什麼勁!掙那麼多錢有個卵用!
三日後,重熙島上的這位答應了馮釗明的請求。隻是唯一比較意外的訴求就是,他完稿之前,不與任何人溝通讓步。他需要什麼,會叫副手聯系他們,至於肯上門聯絡的,汪春申指定了馮釗明的次子。
這也算馮鏡衡給父親辦的第一件差事。
汪春申性情古怪乃至變態,他一方面瞧不上馮釗明之流的商人,另一方面又要擺他文人的架子。擰巴得很,成心奴役甚至吆三喝四馮某人的小兒子。
馮鏡衡更是個火爆脾氣,一來二去,他看出這個變態畫家是在遷怒他,幹脆我不痛快你們誰都別想快活。一腳踢翻了汪春申要的那些宣紙和高麗紙,掉頭就走。
一面走還一面罵,別以為老馮巴結你,我就把你當盤子菜。你他媽姓汪的當真厲害別答應啊,又給錢彎腰又嫌錢他媽帶臊,別逗了,我瞧不起你個老東西!
老周是汪春申管家一般的人物。二十歲不到就跟著汪春申了,這些年,汪春申不擅長不熱衷的方方面面都是老周幫著打理的。汪春申當真救過老周的命,是以老周身無長物,養老送終父母後,便徹底跟隨他了。
那日,老周進來想幫著勸幾句,也可憐馮鏡衡一個半大孩子受汪春申這種孤僻的罪。才想說話,汪春申疾言厲色地罵他們滾。
於是,馮鏡衡真的撂挑子不幹了。回去當天晚上又挨了馮釗明一通訓。老頭怪二子沉不住氣,今後如何能成大事。這點委屈就受不了啦,你老子天天在外受氣我說什麼了。你當錢容易來的,你當你真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了還!臭小子,我像你這麼大已經蹬三輪車走街串巷,往家拿錢了。你還沒斷奶呢!
說罷,把老二晾在一邊,連夜給老大去電話,要他回來。這樁事勢必馮釗明的兒子去辦,那麼,沒了一個還有另一個!
無奈,馮紀衡幾番登島都閉門羹而歸。
隨後沒幾天,馮鏡衡其實也轉過彎來了,少年意氣輕易不肯向任何人低頭,包括自己的親爹。他正值暑假,夜貓子一個,夜裡三點多還在玩遊戲。不期然接到一通電話,是老周打來的,說汪春申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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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鏡衡吊兒郎當口無遮攔地問,要死了?
忠心耿耿的老周也拉下來臉來,怪這個小子沒良心,隨即發作的口吻,要他通知他老子聯絡醫院醫生,如果汪春申真的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那麼,你們馮家想要的,一個子都沒有了。
馮鏡衡聽後丟了手機,沒作多想便去敲老頭的房門。
汪春申結腸息肉多發出血,及時治療保養回頭。
那幾日醫院,全是馮鏡衡借著他父親的名號聯絡奔走的,老頭全權沒有出面。事無巨細到,汪春申的營養藥膳粥都是馮鏡衡從家裡拿到醫院的。
汪春申依舊脾氣爛到底,馮鏡衡幹脆不與他同處一室。出院回島上那天,汪春申瞥瞥臭小子,怎麼又夾起尾巴做人了?你老子打的?
馮鏡衡也不否認。隻兩手插袋,張嘴就吃著一嘴腥潮江風,罵罵咧咧,等拿到你汪某人的大作,我發誓這輩子都不登這鳥不拉屎的島。
汪春申笑而作罷,繼續狠狠打壓他,哪隻鳥不拉屎,你給我找出來看看!
終究,馮鏡衡食言了。之後他如願拿到了汪春申的交稿,也順利接他汪某人與父親那頭會面。馮家那通生意行進得很順利,馮釗明也頭一次大張鑼鼓地獎賞了自己的小兒子。
汪春申幾次有限的露面交際,進進出出聯絡打點都是馮鏡衡,他隻信這小子。馮釗明為了挽尊,便說小兒子拜得汪老師門下在學畫,這徒弟如何孝敬師父都是應當應分的。
難得,汪春申沒有拆穿或者否認。隻是,他私下指點過馮二幾回,說你不是這塊料,還是回去跟你老頭子學做生意吧。
上了高中後,有次在社交平臺上看到拍賣行拍出的汪春申的畫,價格斐然。馮鏡衡才真正意識到藝術家離他有多近。外界很多人都以為汪春申死了。他偶爾登島來給他轉遞這些消息,汪某人都是笑得詭異。
馮鏡衡沒成年前喝的酒都是汪春申斟的。
實則,馮家與他已經銀貨兩訖了,汪春申於馮釗明已是棄子。然而,馮鏡衡的登門,他從來不拒之門外,甚者,德行敗壞地教壞了這個二小子抽煙喝酒。
這些年,馮鏡衡上島的蹤跡,家裡未必不知情。汪春申也從來不問他這些,兩個人算不上忘年知交,嚴格論起來,馮鏡衡隻當這裡是處停止思考的獨醒地。
總之,汪春申想喝酒了,馮鏡衡都會挑時間滿足他。
雨停了,庭院裡滿地的三角梅。
汪春申聽那最後一耳的雨,一口熱黃酒滾喉而下。明明三伏天還沒過,站在懊糟的熱暑廊下居然一身的冷戰。他想回頭說什麼的,被歪躺在椅子上的馮二搶白了。藤椅上的人已是酒過三巡的醺醺然,他問汪春申,“柏榕酒店那幅畫是你的吧?”
汪春申聞言,沒明白馮二的意思。
馮鏡衡便沒頭沒腦地提起半個月前他在柏榕那裡談事,他們頂樓牆上有幅畫,印章是他汪春申的。總不至於這種集團酒店還掛赝品。
汪春申說不知道。他賣出去那麼多畫,誰去一件件記住買主。
馮鏡衡也不了了之了。
倒是汪春申好奇起來,“什麼樣的?”
馮鏡衡酒意更濃,眯了眯眼,搖頭表示沒太注意看,“應該是幅雪夜圖。”
汪春申笑話,“我是問,和你一起的人?”
馮鏡衡面上一怔,覷著微紅的眼睛盯對面人,沒說話。
汪春申索隱有理有據,“半個月前的事,倘若是生意伙伴感興趣,你早問我了。可見不是,與生意無關,但是能讓馮二瞜一眼沒來得及細看,除去生意經濟便是女人。”
馮鏡衡嗤之以鼻,“你這不可一世的口吻還真是和老馮如出一轍。”
對面人再補一刀,“嗯,你還沒有反駁。”
馮鏡衡落於下風也不跌面,反倒是坦坦蕩蕩,“女人又怎麼了?”
汪春申笑著看一眼老周,仿佛拉票取勝,“是不怎麼。你承認就行了。”
說完,興致勃勃地問,“什麼樣的女人呢?”
馮鏡衡的口吻聽起來不大暢快,起碼是不順利,“難評。”
“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馮鏡衡說著,喊老周幫他換個料碟,也表示就此打住。他並不想多談無關的人。
汪春申踱步回來坐歸椅子,順酒搭子的意,再幹脆恭維他二少爺幾句,“難評肯定是不咋地,慢慢挑,能容得下你馮鏡衡脾氣的女主人,沒準還沒出生呢。”
飲醉的人,撩起眼皮看人,不屑這種激將法,依舊歪坐在藤椅上,不知哪根筋不對,忽地站起身來,輕飄飄的藤椅給他起身的動靜逼退好幾步遠。連同邊上跑忙的老周都嚇了一跳,才想勸他坐下來。馮鏡衡轉身往洗手間去,汪春申笑話他,“到底是喝酒退步了,還是腎不行了,去幾發了啊!”
“我還用不著終年不見天日的人來跟我討論腎功能的問題。”馮鏡衡是上島前,會務灌了一肚子茶。他再從洗手間回頭,汪春申已經吃完他的那部分,剩下的他也不陪的樣子。在邊上泡起茶來。
馮鏡衡繼續打掃戰場。他吃東西並不秀氣,餓起來的時候甚至會大快朵頤那種。對於汪春申這種飲食恹恹的人,是豔羨也是賞心悅目。也隻有年紀起來的人,才會真真切切地羨慕年輕的資本。
一個晚上,他兩回話到嘴邊,最後還是咽下去了。汪春申分一杯飯後普洱給他們,自己的那杯卻遲遲沒有端到嘴邊,等他神思過後,老周已經開始收拾殘局了,馮鏡衡在湿漉的院子裡抽煙。主人杯裡的茶已經涼透了。
汪春申起身的時候,馮汪二人各懷心思地對視了一眼。
邊上的老周問鏡衡,“晚上宿在這裡?”是的話,他就去替他收拾客房。
天還未全黑,喝了酒的人才要點頭算是,手機微信公眾號上收到了輪渡班次因為下午天氣原因末班船行時刻往後順延半個小時即補發一班的及時公告。
看信息的人,唇上叼著煙,略微思忖後回老周,“不了,我晚上還有事。”
老周便問:“你喝了這麼多酒,怎麼出島,自己去坐輪渡?”
“我又不是沒坐過。”
是這麼個理,但是老周還是不放心,說他這腳步都快站不穩了,別到時候栽到江裡去。
馮鏡衡心有成算地由著老周取笑。談笑間,他已經給杭天發消息了,要他來接他。
杭天對於老板在的地方有點訝然,訝然過後又欣然答允了,因為他很樂意替老板拉練新車。彼時外面也才五點鍾不到,杭天上島再依照馮鏡衡的地標順利找到房子也不過六點的樣子。
然而飲醉的正主隻把車鑰匙懶懶拋給助手,要他把車子開過去,先去買票排隊最後一班輪渡。
杭天隻點頭,聽差辦事。至於這棟樓裡的人與物,他一概不聞不問。唯一篤定的是,這裡絕不是老板自己的地盤。
*
慄清圓和孔穎路上淋了一身的雨,回到店裡,先後去衝了個澡。
向項這家餐飲兼民宿店前後兩進房,也算得上島上三甲之內了。
陣雨過後,慄清圓臥房的藍玻璃上瞧著還是霧珠蒙蒙的。向項過來給小穎送消毒水和防水膠布的時候議論著天氣,明天還得有雨。
“你們今晚就住下吧。明早再走。”
慄清圓搖頭,她明早還有跨部門研討會,哪怕最早班她也來不及趕過去。
孔穎也表示她寧願晚上苦點,不能苦早上。
向項聽後,哀怨她們兩個,懶鬼一雙。說罷就張羅著要給她們帶走的東西,楊梅、糯米蒸排骨、小香瓜、黃櫻桃,還有一隻紅色小塑料水桶,裡頭堆滿了草雞蛋。
慄清圓表示她一個不要。
向項隨她,“嗯,你不要可以,但要幫小穎拿。”
孔穎這些年得向女士偏愛就是她很會給向女士提供情緒價值:不輕易辜負別人的心意,也很會投桃報李。每回上島,她總能變出各種花樣地討向女士歡心。
“對,你不要拉倒,但要幫我拿。就拎這桶草雞蛋。”說罷,孔穎與向女士互看一眼,二人心領神會。
慄清圓吹幹頭發,關掉吹風機,任由她們兩個不是母女勝似母女的投契。她有點酸,於是,破罐子破摔,“我拿可以,到時候連蛋帶桶全給你們掉進江裡去可別怪我。”
孔穎對於慄清圓各種奇奇怪怪的恐懼症已經習以為常了。她小時候就怕好友來看她掉進江裡去,至今她還是有點怕,這也是她來往島上這些年,始終不開車上島的緣故。
向項說圓圓小時候每回跟著他們過江,節假日車流密一些,跨江大橋上,她都特別害怕連人帶車掉下去,回回要爸爸把破窗逃生錘放在夠得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