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泄露軍情,致使大徐戰敗。
祝小將軍主張用我假冒她,代替她去南疆做人質。
他說小公主前陣子磕傷了頭,心性如稚童,受不得南疆人的摧殘。
而我沒有痛覺,是最適合的人選。
我在南疆的三年,受盡百蠱噬心之苦,生不如死。
後來如他所願,我變得乖巧又聽話。
他一統中原後,接我回家,求我像當年那樣對他笑。
可我倦了。
01
我在南疆做了三年藥人,中原一統後,我被接回宮。
餘家滿門戰死,我無家可歸,承蒙聖恩眷顧,留在宮中居住。
依舊沿用「昭和公主」——當初小公主的封號。
「笙姐姐回宮啦,送你一個好東西。」
小公主謝懷柔神神秘秘地背著手,突然遞了一對蟲蛹過來。
那些痛苦的回憶霎時湧上來,我不由往後退,雙肩顫抖。
蟲蛹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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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姐姐不是喜歡蝴蝶麼?」小公主滿是天真,拉起我的手。
我勉強一笑:「以前喜歡,現在不了。」
那對醜陋的蝴蝶蛹,總會讓我想起南疆的少祭司,往我身體裡塞的各種蠱蟲。
她忽然拽著我往前走了兩步,我沒站穩,一腳踩碎了它們。
「那是問竹尋了許久的樓蘭彩蝶,世上僅此一對,笙姐姐!」
問竹,是祝安的表字,還是我取的,沒想到他還在用。
小公主喚得很親昵。
我以為她要發難,但並沒有。
偏殿傳來她懊惱焦急的哭聲,「都怪我,沒拿穩。」
她想栽贓我。
我有些茫然。
小公主不是素有腦疾麼?
看著並不像。
殿外不知何時立了一個身影,他招呼宮人安撫小公主。
滿眼失望地看著我。
是祝安,那個曾經與我兩小無猜的竹馬,親自將我送到南疆的人。
「小公主尋醫問藥三年,將將治好,尤忌大喜大悲。我以為你為質這麼久,能夠學會收掩自己的鋒芒,不想心中還存怨氣。」
我在南疆早學會了察言觀色,立馬朝謝懷柔拱手作揖。
「不敢存怨,驚擾小公主貴體,臣女知錯。」
安靜的垂下眉眼。
不止祝安,連謝懷柔也愣了下,有些不可思議。
大概是曾經那個驕傲的餘家小女兒,就算被打斷骨頭也不會低頭認錯吧。
隻是餘家早沒了,我得夾著尾巴做人。
祝安點了點頭,言語間有幾分贊賞。
「看來南疆風水養人,你知錯能改便好,小公主柔善,不會怪罪的。」
你看,真公主和假公主終是有天塹之隔。
他身披重甲,從殿外走進來,侍衛捧著一柄锃亮的紅纓槍。
「送你。」
侍衛解釋,那是祝安用伐北時尋到的寒冰玄鐵煅造的利器,十分珍罕。
我輕輕摸了摸,確實是好東西,隻可惜我今後都用不上了。
當初剛到南疆,總想著逃跑,幾度將他們的少祭司撂倒。
後來少祭司挑斷了我的手筋腳筋,將我囚禁。
面上看著雖是正常人,可內裡破敗如殘絮,此生再不能拿槍弄刀。
祝安眼神灼灼,不得忤逆,我隻能從殿外喚來侍女,將其收下。
02
兩兩相顧無言。
我遲疑地開口:「祝小將軍……後宮之地,您待久了怕是有損清譽。」
祝安聞言,抿唇不悅:「許久未見,竟是生疏了。」
可我不敢再像從前那般,連名帶姓的直呼名諱。
我記得從前,我們兩家大人忙於軍務,常將我倆丟在一處玩。
「這倆小娃娃有緣嘞。」
祝安,餘笙。
餘生祝安。
我也確實喜歡他的緊,小小的我,自那時起,就成了他甩不掉的尾巴。
當時少年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又如何不會撩動我的春心呢?
罷罷罷,往事已矣,不得追思。
如今少年早已長成權傾朝野的攝政將軍,今非昔比。
連少年天子也要顧忌他的臉色。
良久的沉默壓得我喘不過氣。
有宮嫔說笑著往偏殿走來,祝安多少要避嫌。
臨走前他忽然問:
「方才見你撫槍時,手上有傷,疼麼?」
眼裡有剎那的心疼。
我木訥地低下頭,手指往衣袖裡縮了縮,想將那些細密的針孔掩住。
不等我出聲,祝安自顧自地笑了笑。
「差點忘了,你沒有痛覺。」
「罷了,你去南疆這遭,就當修身養性,淬煉意志。」
我張了張嘴,竟啞口無言。
03
我與他,怎麼會不生疏呢?
離鄉多年,如今觸景生情,舊人舊事還是止不住浮現。
餘氏百年將門,歷代子嗣單薄,少有女兒,我出身那天滿門喜泣。
我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本該一生金尊玉貴。
可娘親教導我,食君祿擔君憂,何況女兒也可志在四方。
我自小跟著長我Ṫűₕ幾歲的祝安一起習兵法,練武藝。
曾經一手出神入化的紅纓槍法,還是他教的。
我的歡喜之意,昭然若揭。
同他一起上戰場,擒敵賊,一起縱馬京都,賞盡春色。
連兩族長老都默許了我們的形影不離。
我一直以為他是知道我的心意。
我十六那年,祝安剛及弱冠,生擒了南疆主帥,名滿大徐。
南疆羞憤不已,派人暗殺他。
我給替他擋下一發淬了牽機藥的穿心箭,險些魂歸地府。
那等劇毒世間罕見,就算剔骨剜肉,也不一定能清理幹淨。
祝安當時急紅了眼,無心作戰。
「笙笙不該以身犯險,將軍百戰死,是祝家男兒的歸宿。」
可我怎舍得意中人客死他鄉。
我為了讓他安心打仗,騙他說,「箭毒腐壞了我的經脈,我失了痛覺,剔骨也不會疼的。」
「我活得好好的,你且安心。」
誰也沒想到,當初飽含愛意的言語,會是日後他刺向我的,最鋒利的刀。
04
同年,剛及笄的小公主悄悄溜到兩國交戰之地行醫救人。
從未離過宮的小公主,待人天真良善,不論出身貴賤,一視同仁。
她結交了很多好友。
祝安就是這麼認識她的。
一眼萬年。
原來戲文中唱的,有的人白首如新,有的人傾蓋如故,竟是這般情形。
可嘆我是前者。
那時我剛從戰場上下來,紅纓槍上還滴著鮮血。
小公主結交的好友裡,有南疆密探。
我方行軍計劃被泄露,祝安戰敗。
和談的結果原是送一名公主和親,可皇室適齡女子隻有謝懷柔。
祝安力爭,又賠上兩座城池,最終改為送一名公主去南疆,為質三年。
祝安選了與小公主年紀相仿的我。
「謝懷柔私自出宮,口無遮攔,才闖下這彌天大禍,她身為皇室子女,享盡榮華富貴,為何不擔責?」
祝安下意識地皺眉,「懷柔不是這樣的人,軍情泄露一事,怨我。」
「她在回京的路上,為了救流民,被撞傷了頭,如今心性宛如稚童,不適合送去南疆。」
「分明是她心虛畏禍!」
祝安第一次動手打我,幾乎使了十成的力。
「餘笙,收收你那咄咄逼人的性子,過去好好學學怎麼做女兒家。」
「你沒有痛覺,又是徐朝二十年難見一回的女武探花,沒有人比你更適合做人質。」
他的眼裡有痛楚,卻還是送走了我。
05
我被送到了南疆。
詭譎莫測的南疆少祭司,一眼相中我做他的煉蠱器皿,從大祭司手中將Ṱû₌我奪走。
少祭司南宮辭熱衷種蠱試毒,每每將我毒的奄奄一息才用冷水潑醒。
我幾次將他撂倒,卻總是逃不出去Ṫű₁。
那廝慣是精明。
「中原嬌貴的小公主,耍起刀來竟能招招奪命,在下欽佩。」
他從地上爬起來,隨手拍拍灰塵,嗓音涼飕飕的。
「做煉蠱皿可惜了。」
其實祝安在中間來過一回。
可他出入都有南疆臣子相隨,南宮辭隻讓我們遠遠見了一面。
我悄悄找到祝安身邊跟隨出使的侍女,遞了張紙條。
上面是我今晚的逃跑計劃,約他今晚在南牆下接應我。
南疆苛待人質,毀諾在先,我亦不必待下去。
我想,我們青梅竹馬十餘載,他怎麼也不會對我不管不顧。
夜裡,桃花樹下影影綽綽的站著個戴著鬥笠的黑衣人。
我想也不想地撲了過去,「祝安!」
「祝安不會來。」
南宮辭摘下鬥笠,似笑非笑地摟著我,將那張紙條扔在我懷裡。
「祝小將軍說小公主沒有痛覺,隨意玩弄,教我幫他好好調教一番。」
「嘖,中原有句老詩叫什麼,紅顏未老恩先斷。」
他的手很自然的落在我的手腕上,忽而蹙眉瞧我。
「你以前中過牽機毒?」
我心疑未答。
下一瞬,他一言不發地斷了我的手筋,後又一聲不吭又斷了腳筋。
我當時恨他入骨。
他懶洋洋道:「丟去百蠱林,所有毒蠱都來一遍。」
「以後別再想提刀砍我了,權當這身本事折在了南疆罷。」
「嘖,真可惜。」
蠱蟲無孔不入,寄居在我體內,死死生生。
周而復始兩年。
南宮辭有時會來看我,順便在我身上塞幾隻毒性生猛的蟲。
心情好的時候,也透露些情報。
「他可一直都知道你在我這受盡磋磨。」
我指尖發白。
祝安將我的一片真心放在地上踩。
06
他自幼從軍,看厭了鮮紅的血色。他說他喜歡蝴蝶,有蝴蝶的地方會有鮮花,那是生命的象徵。
那我也喜歡蝴蝶,從來大大咧咧的姑娘,小心翼翼照顧著一群毛毛蟲,生怕不小心捏死它們。
隔壁兵部侍郎的小兒子,笑話他從小沒了娘親;我撸起袖子揍得他滿大街找牙。
事後被爹爹好一頓痛揍。
他說他喜歡颯爽堅韌的女子,柔弱善良的姑娘難以肩負將軍夫人的重責。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奪了那年的武探花,連皇帝陛下都不得不對我刮目相看。
爹爹卻常常嘆憂。
「笙兒活得沒有自我。」
他享受著我的愛意,彼此心照不宣,最後親手將我送人。
害我身陷囹圄之人,被他捧在手心疼ťṻₚ惜。
走遍大江南北,替她求醫問藥。
生我養我的人,同他徵戰沙場,埋骨他鄉。
兩年後,南宮辭又一次站在桃花樹下。
紅衣飄揚,張狂的很。
隨口問:「忘了他了?」
我溫婉地行禮:「少祭司說笑,阿笙從未有心上人。」
百蠱林可怖,那些蠱蟲是日夜纏在我心頭的夢魘,卻救我一命。
我欠南宮辭一個恩情。
我以為餘家滅門後,他們會把我忘了。
這輩子都留在南疆。
他一統中原後,卻來接我回家。
07
人都走遠了,偏殿安靜下來。
我看了看那杆紅纓槍,「放進庫房吧。」
第二日午後,我想出宮祭奠爹娘。
他們生前就喜歡我穿得漂漂亮亮,我換了身金邊緋紅色的齊胸襦裙。
仔細妝點。
不想讓娘親瞧見我的頹靡病色。
——即使他們屍首都沒尋到,宮外隻剩一座衣冠冢。
一出門就和謝懷柔的侍女碰上。
「小公主昨日見祝將軍送的那杆槍好生威風,想與昭和公主切磋切磋槍法。」
我不關心她何時學的這些,隻讓侍女取了槍送過去。
侍女紋絲不動。
等我再要出門時,她們擋在我身前,淡淡的笑。
「昭和公主還是去的好。」
我執意要出宮。
她們就「不小心」踢翻了我祭祀用的紙錢和燒酒。
到底這皇宮是小公主的家,這些侍女也是她的人。
「那走吧。」
謝懷柔早早到了演武場,身旁還有幾個高官貴女作陪。
她們新奇的打量我,我無視那些目光。
「不是說要去祭拜她爹娘麼,怎麼穿的這般花枝招展?」
「想來不過是託詞。」
祝安也在,似是贊成她們說的話,不悅地開口:
「拿故去的伯父伯母做託詞,未免太不敬。」
「你若真有孝心,回京那日便該去掃墓。」
08
我默了下,回京那日,我甚至不知他們的衣冠冢在何處。
謝懷柔巧笑開口:「聽聞南疆的少祭司,向來愛紅妝美人。南宮辭在南疆可是憐愛笙姐姐的緊,連國破也沒拿你出來祭旗。」
「莫非姐姐此次出城別有打算?」
南疆此次戰敗後,掌權的大祭司帶著大半人馬,捧著半塊將軍印,歸順中原。
以少祭司南宮辭為首的臣子,誓死不降,隱匿了行蹤。
祝安早下了海捕文書,舉國緝拿。
謝懷柔三言兩語就將我推向風口浪尖。
我朝小公主盈盈一跪,聲音悽婉不成調:
「家父生前喜我鮮衣紅裝,可嘆爹爹客死異鄉未得見終面,臣女原想著他們能喜歡我這樣。小公主所言極是,是臣女思慮不周。」
當即在眾人面前解了那件緋紅的襦裙,露出裡面缟白的中衣,再拜。
「如此,臣女可否走了?」
我又是一叩首。
場上靜極了。
眾女神色各異,在她們眼中我是一身傲骨的奇女子,哪會像這般自取其辱。
可能護住我的人都死了。
隻留我在這空蕩蕩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