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你睡,等你睡著了,我再走。”
小小乖乖躺下,心裡想著師父,師兄那個很古怪的弟弟,又想到那個不知模樣的紫微真人,闔上眼睛,呼息漸輕,慢慢睡著了。
謝玄沒走,幹脆就脫了鞋子,躺在她身邊。
山間不比平地,這兒還似深秋,到了夜間越發寒冷,伸手摸摸小小的腳丫子,又跟冰塊似的,讓她的腳貼著自己的腿,捂得熱了才滿意點頭。
替她將被子拉起來,拉到胸口處停頓片刻,小小好像比出村子的時候要胖了。
被下裹著的身軀嬌小玲瓏,但也漸漸有了些曲線,胸前微凸,腰如細柳,叫人看一眼便心頭發燙。
可她熟睡之際,還似幼時,鼻尖翹著,嘴唇微微噘起,有白日裡沒有的嬌憨。
謝玄不由自主湊近了幾分,仔細看她面上茸茸細毛,身上倏地一熱,他猛然回神,坐直了身子。
半晌才心平氣和,緩緩吐出一口熱氣,今夜還是老老實實去睡板凳罷。
小小睡得極輕,迷蒙之中將眼一睜,便知自己又離魂了。
自修習玉虛真人教的法咒之後,小小自覺神魂穩健,已經許久都不再離魂,沒想到今夜又離魂了。
玉虛真人說,每次離魂都是因她心中有關切之人,那麼她是不是能知道師父在何處?
她站在一條空無一人的長廊中,走了許久,才看見一座殿宇。
紅牆金瓦,比紫微宮的三清殿,還要更堂皇。
小小連州縣府衙都不曾進去過,更別說這是麼大的院子,她還以為是哪個富戶的宅院,等往前幾步,聽見殿前傳出兵甲聲,這才恍然大悟。
這裡是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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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有這麼氣派的殿宇,隻不知,殿中人是誰。
她心念一動,人就已經到了殿中,殿內人聲寂寂,香煙嫋嫋,小小轉過絲簾,就見個錦衣麗人跪在榻前。
小小平生都未曾見過這麼美貌的女人,澹王妃端麗已極,卻不似她嫵媚入骨。
雪藕似的胳膊裹著緋紅輕紗,一隻手託著玉盞,一隻手捏著個玉柄金勺,一勺一勺喂榻上的人飲蜜漿。
“吃了藥可好些了麼?”那麗人問道。
小小又往前兩步,這才看清楚榻上的人,他頭發半白,眼眉下垂,還沒走近,就能聞到他身上傳來的死氣。
不論殿中點什麼樣的燻香都遮蓋不住,這人活不了多久了。
小小倏地皺眉,這人頭頂的命火與師兄一模一樣,隻是他的六毫光黯淡不明,似燈油燒到最後,底色泛黑,隻餘一星火色了。
“好受多了。”他連聲音都是蒼老的,手上的肌膚如樹皮一般,身邊花枝般的美人,更顯得他似塊老朽病木。
樹皮似的手撫摸著美人面,美人泣道:“六郎莫急,仙長不是說了,他已經卜算到了,陛下的靈藥就在附近,隻要撐過這些日子,陛下的病就會全好了。”
那人笑了一聲:“十五年了,他認真去找,早就找到了,不是說他無所不能卜麼?怎麼找一個人要找這麼久。”
緋衣麗人珠淚垂落,她強笑道:“可洞道靈人也沒有找到,也許……”也許那枚靈藥已經消散天地間。
可這話她不能說。
小小見那麗人生得天姿國色,聲音如黃鶯出谷,可她頭頂一片墨色,五蘊之氣汙穢不堪,命火再富貴,也已經趨不散黑雲。
“也許什麼?”六郞似乎脾氣很不好,一把推開了麗人的手。
“也許是那盜藥之人將靈藥藏在秘處,仙長既然說找到了,六郎又何須擔憂。”
六郎沉聲不語,擺了擺手:“你走罷,他來了,讓他進來。”
麗人面上惶惶,躊躇半日方才應了聲是,她擱下玉碗,又扶著六郎躺下,叮囑幾句,轉身走出殿門。
與小小擦肩而過之際,臉上那付嬌柔神色一下變了,紅唇微翹,十分快意。
她不過走了幾步路,又換上哀容,出門又是那切切傷懷的聲音:“仙長,聖人請您進去。”
“貴妃不必過於擔憂了。”聲音老而強健,邁步有力。
“隻盼仙長能早日捉著那個盜藥人,將他千刀萬剐!”美人恨聲,更添風致。
那道士瞥她一眼,心裡明白,她這是知道了什麼,宮中又豈有不透風的牆。
小小轉過頭去,就見一灰袍道人跨步入殿,剛一入殿,目光灼灼往小小站立的地方投來。
小小指尖掐訣,腳下踩風,隱到柱後。
那人放慢了腳步,袖中抖出一樣事物來,眼看就要拍到小小身上,小小掌中風針刺出,將黃符扎破,閃身避過,飛出殿門。
那道黃符雖被扎破,但勁力未散,若不是小小逃得快,差一點就打傷她的神魂。
小小的神魂激起廊下一陣風,那麗人還在外等候,突然身上一寒,打了個噴嚏。
身邊宮人趕緊替她披上披帛,小小聽她問道:“太孫睡了沒有?”
宮人答道:“太孫鬧著要見貴妃娘娘,這會兒已經睡下了。”
麗人點一點頭,臉上這才泛起笑意:“走罷,今日不必守著了。”
有那老道士在,什麼也打聽不著。
小小跟了幾步,這裡殿宇樓臺一眼望不到盡頭,她不知自己為何在此處,既然已經被發現了,就不能再進殿中去。
那個老道士真是厲害,不過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所在,若是讓那符打中,她神魂受傷,可不如肉身好恢復。
“怎麼?”榻上人看老道士腳下踉跄,出聲問道。
老道士聲音微沉:“無事,夜裡風大。”
榻上人聽了,心頭竟然松快了:“你也到了這個年紀,夜裡還該多穿些才是。”
老道點一點頭:“是啊,歲月不饒人。”
嘴上說話,眼睛餘光卻看向門上懸著的八卦鏡,明明有鎮邪的寶物在,怎麼還會有東西混出來,還能毫發無傷的出去。
難道是洞靈道人,迫不及待了?
“還沒有找到?”榻上人急急問道。
老道士一甩拂塵:“就算不找,也自會前來,我說過,你與他該有三面之緣。”
三面之緣,還有一面,將運應劫數。
“那人寧肯死,也不肯說?商雲蘿究竟給了他什麼好處?高官厚祿,功名利祿他不要!道門秘笈,飛天法術他也不要!”
男人一面說一面咳嗽,方才飲的蜜漿半點效用也沒有。
“陛下,夜思傷神,請陛下安歇,明日乃是道門大比,我該回紫微宮去。”
老道士便是紫微真人,榻上躺上就是大昭皇帝。
男人看他一眼,目光微垂,擺了擺手,紫微真人出了大殿,心中默念口訣,想找到方才是什麼東西藏在大殿內,可黃符拍出,直直落到地上。
他抬頭望向四方宮闕,什麼東西竟跑得這麼快?
小小回到床上,等再睜眼,天色大亮,謝玄已經起來了,還替她打來了水,看她醒了對她道:“換過衣裳,拿上名符,下面好生熱鬧。”
小小換了明珠給她的青紗道袍,束上玉簪:“豆豆,快來。”
等了一會也沒見著豆豆,小小將被子枕頭掀開,滿床都沒找到豆豆的影子,問道:“豆豆在哪兒?”
謝玄一怔:“一早上就沒見著它,它是不是肚子餓了?”
說著趕緊去翻竹簍,還以為豆豆這個貪吃的東西,必要守著瓷瓶,沒想到瓶子安安穩穩躺竹簍中,豆豆卻一點影子也沒有。
小小蹙了眉頭,外頭敲起鍾來,謝玄道:“這小東西機靈得很,不會丟的,咱們先去參加第一場比試。”
小小想起昨夜的事,還沒告訴謝玄呢,隻好對著屋子說一聲:“豆豆,你自己呆在家裡,可別搗亂。”
這才關上門,跟謝玄一道下山。
走到半道,遇上了聞人羽,他在這裡站了許久,衣上沾露,對謝玄點一點頭:“走罷。”
謝玄問道:“道門大比回回都這麼氣派?”
聞人羽笑了一笑,並不答話,謝玄看他沉默不語,開了個玩笑:“怎麼?你還怕你張口滯了真氣,考不了第一?”
聞人羽這才笑得有幾分真:“不是這個意思,隻是原來盼望得很,現下反而不想比了。”
謝玄知他遭逢變故,拍了拍他的肩頭,老氣橫秋道:“年輕人,哪有什麼過不去坎,大道隨心,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
聞人羽腳下一頓,思索片刻,站直了身子,對謝玄一揖。
謝玄退後一步:“怎麼?”
“謝師弟該算是我的一言師了。”
謝玄立刻得意,洋洋笑道:“那是自然,聽我一席話,勝讀十年經。”
聞人羽微微一笑:“九真妙戒,八戒不驕,謝師弟犯戒了。”
“咱們一般二般,我不說你,你不說我。”示意聞人羽喝酒也是破戒,大家一樣破戒,誰也別說誰。
“我犯的戒,已然寫到功過格上,隻等師父回來罰我。”
本是玩笑,誰知聞人羽一本正經起來,謝玄看看他,搖了搖頭,對小小道:“他是不是呆了?”
小小一言不出,方才見到聞人羽,他的五蘊之氣不再似山間雲,而似雨前霧,灰蒙蒙的一片。
她還未開口,鍾又響三聲,幾個外門道士將他們引入會場。
高臺之上北道掌教洞道靈人已然端坐,而南道紫微真人還未入場。
等諸人列隊,洞靈道人端坐臺上一動不動,雙目輕闔,冷笑一聲,笑意未收,便聽見一聲鶴鳴,自山間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