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徵高高在上,以國師之尊,在生辰宴上為盛寶嘉點福澤的時候,我正被脫去外衣,按跪在漫天的寒冷中。
禮畢,他問我是否知錯,凍僵的我卻吐不出字來,隻能伏跪著低頭。
「如此卑賤,最適合你。」裴徵出言羞辱,可我毫不在意。
我隻想著快些回奴人庫,弗明一定已經在等我了。
他說好會為我過生辰的。
1
我跪在雪地裡的時候,並不會再感到委屈與憤怒。
因為我看透了裴徵這些手段的用意。
他大概以為我會畏懼於風雪,更會羞恥於,這些經過府邸主道的人看向我的眼神。
畢竟我曾做了十五年的京中貴女,也曾在他面前趾高氣揚,滿身驕傲。
可我其實從小就不怕冷。
兩三歲時,祖母就不怎麼讓我穿厚袄子過冬。
爹爹鎮守邊關,娘親與哥哥陪同著,他們一年隻有在述職時才會回來兩次。
祖母說他們在邊關吃苦,我怎能在府中錦衣玉食。
小時候的我覺得有道理。
我不能像哥哥一樣陪在爹爹與娘親身邊,但我想我這麼做,他們知曉了也會開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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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幼時冬天到了,意味著我的風寒期也開始了。
得了風寒,鼻子每Ṱúₜ天都是堵塞住的。
但隻要不發燒,祖母也不讓府醫來給我開藥。
她覺得小孩子生病了,熬一熬,身體才會越來越好。
確實,似乎是從八九歲開始,到冬天我就不太會生病了。
風吹一吹,雪凍一凍,也不會像小時候那樣直打哆嗦。
隻是這次被脫去外衣,直不隆咚跪地在冰天雪地裡,到底還是撐不住。
我渾身都止不住地打擺子,到後來四肢凍僵,裸露在外的皮膚凍得刺痛。
不過要說怎麼畏懼,真沒有。
寒冷,畢竟是我最習慣的感知。
2
禮畢,裴徵從盛家走出,浩浩蕩蕩的國師儀仗包圍著他。
而我因為雙腿僵硬,一路被拖行回國師府內。
香籠裡的熱氣蒸騰,我看不清裴徵的面容,隻聽見他問我是否知錯了。
我點點頭,凍僵的嘴唇卻吐不出字來。
「哦?不會認錯?」
內心有些焦急的我,跪在地上艱難地吐出些嗚喃的聲響,妄圖說出清晰的話。
裴徵輕笑了一聲:「這樣的卑賤姿態,盛大小姐做起來甚是合適。」
「嘖,我又忘了,你哪是什麼盛大小姐,你隻是一介罪奴。」
我伏跪著,並不在意他的這些羞辱,隻想著他開心了,是不是可以早些讓我回奴人庫。
因為弗明一定已經在等著我,而我不想讓他久等。
我們一早就做好了約定的。
去年今日我及芨,今年今日,他來為我補一場簪禮。
3
可再如何心焦,此刻我也能靜靜跪著,等著裴徵氣消,不敢多言語。
他這次的氣來得莫名其妙。
最先是在十個國師府的罪奴中,單單問了我是否要去盛府嫡女的生辰宴。
我自然不敢發表自己的意見,隻說但憑吩咐。
裴徵一句:「本座在問你,而不是讓你聽吩咐。」
便讓我下去領罰。
這一年以來,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多少次,我已經數不清了。
猶記得第一次時,還會據理力爭。
那時候的我,帶著過往的天真,以為隻要講清楚了,便不用受罰了。
可是裴徵在我的一聲聲辯解中,加重了刑罰。
他說:「奴要有奴的樣子。」
然後讓翠瑤在府門前掌我的嘴。
我被按著下跪,每一個耳光落下,他便要我磕一個頭,喊一聲賤奴知錯。
下跪、磕頭還能強迫我,我不願喊,他們又能奈我何呢?
現在回想起來,我已不能準確判斷那時候的自己,在堅持什麼。
或許是因為心中還帶著過往十五年,被地位供出的京中貴族的驕傲。
也或許是我不願放下,我曾傾慕、敬佩過的書中偉人的風骨
又可能,是我不願意在裴徵面前,在這些曾經的奴僕面前,丟了自尊···
我的臉被扇出血痕,膝蓋磨破,仍不願屈服。
翠瑤揮下一個又一個的巴掌,眼神從一開始的快意到後來帶了難堪。
她揉了揉手,看了一眼無動於衷的裴徵,發狠地說道:「還以為自己是什麼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嗎?」
「好啊!」隨即她露出了一抹殘忍的笑意,「給我把她的衣裳剝了!一介賤奴,也配自恃清高!」
我難以置信地抬頭。
翠瑤笑得暢快,而一旁的裴徵隻是冷漠地注視著。
奴人庫落賤籍的那一天,原有的姓氏被剝奪,我隻能擁有一個名。
我給自己取名元新。
希望自己從此,一元復始,萬象更新。
我以為,從前的地位被推翻,自上層階級高高跌落——再也不會有比這更慘的境遇了。
而在這樣的境地裡,我仍然想著重新出發,那也再沒什麼可以打倒我的。
可是當衣裳在撕扯中被剝落。
我在惶惶白日下,死死掙扎著捂住前胸,赤裸的上身現於人前。
仍然有什麼東西從心底碎裂了。
在他們上前控住我的手,將要拉開的時候,我終於喊出了第一聲:「賤奴知錯。」。
決絕堅持的尊嚴,終是敗於羞恥面前。
4
其實一開始抗爭時,我真正在想的到底什麼呢?
在心底隱秘的深處,我在想裴徵會心軟的,他不會真的讓我落入那樣的境地。
不會的,不會真的發生。
我錯了。
沒人會為我心軟,一如他們都不愛我。
那一次的懲處後,我明白了這一點,之後就再也不曾心存僥幸過。
因此後來的一年中,這樣的事情雖然有很多,但我不會抗拒掙扎了。
沒有誰會心疼我,沒有人會來保護我。
可我自己要愛自己,我要保全我自己。
在「活著」、「健康地活著」、「四肢健全地活著」面前,自恃身份的尊嚴感、生而為人的羞恥感,都可以為之退讓。
當我真正開始摒棄世俗的教條、不懼世人的眼光時,我開始變得無堅不摧。
5
所以這一次,隻是單單脫掉外衣,跪於盛府主道外,對於我而言並不算什麼。
裴徵大概忘了,在初夏的筵席上,他曾讓我以奴婢的身份侍客。
那時陳府的二公子見到我,大為吃驚,出言與裴徵講到:
「這畢竟也曾是盛府小姐,如今這般是否不妥?不如換個奴婢吧。」
我知道陳府的二公子曾對我有些許喜歡,但那也隻是我獲罪之前的事情了。
沒想到此刻他還願意為我出言。
隻是我受過教訓,知曉主人們說話的時候,奴是不能插嘴的,所以我隻是靜跪在旁邊,頭也不曾抬起。
裴徵的言語間略帶冷意:「可是這賤奴說了些什麼話?竟引得二公子同情了。」
陳二公子似乎Ťųₐ察覺到了裴徵的不悅,連忙道:「並未並未,是某失言了!」
我不聲不響,內心毫無波瀾地聽著一切。
既不為ţũ⁵之前陳二說的話而感動,也不為他此刻的躲避心寒。
隻聞裴徵輕笑一聲:「二公子客氣了,怎會是你的問題。定是這奴伺候的還不夠用心。」
陳二訕訕一笑,不敢再搭話。
裴徵卻不依不饒:「那便讓這賤奴來逗逗樂吧,喏,就繞著這筵席爬上一圈,學學犬叫,博大家一笑好了。」
場面陡然肅靜。
我沒有絲毫猶豫,跪著便開始爬行,邊爬邊叫。
我怕我但凡多停留一秒,裴徵便會加重刑罰,這虧我之前已經吃過了。
繞行完一周後,我也沒有抬頭看一眼,隻靜靜跪著。
裴徵挑不出錯,便隻能揭過了。
像這樣的侮辱的手段我都經受過來了,現下這些又算得了什麼呢?
6
隻是我可以忍受在黑暗中行走,但心中仍然會抱有期望。
今夜和弗明約好的簪禮,就是其一。
關於這場簪禮,其實我們想要的,隻是在每日的罪奴勞作中,有一點點關於幸福的儀式感。
不需要華麗的服飾,但我們會換上漿洗且日曬過的幹淨的衣裳。
不需要明媚的日光,但會期待一下寂靜深夜裡的月亮。
當然沒有也無妨。
我們也不需要賓客盈門,此番天地,二人足矣。
然後弗明會見證我又一歲的成長,我會告訴弗明,離刑滿又近了一年。
可是裴徵殘忍地打破了我的期望。Ṱŭ̀⁵
7
他從高位走下,手指捻起我的臉,「實是無趣。」
是終於對這樣折磨我感到沒有意思了嗎?
我面無表情,低眉順目。
裴徵的指腹溫熱,貼在我凍僵的臉上,卻帶來絲絲刺痛。
「僅剩這張臉,還有些姿色。」他說著,指尖用力撇開了我的臉,吐出的話字字冰涼:「今夜侍寢吧。」
這瞬間,我一片茫然。慣性地忘卻了規矩,抬眼看向裴徵。
隻見他面色如常,仿佛在說一件再隨意不過的事。
我卻是頃刻間如墜冰窟。
奴人庫中,皆是賤籍奴隸。
有些是如我這般獲罪為奴,有些是奴隸產子,生而為奴。
但隻要是奴,便沒有人權。
經由各府領去後,生死皆不由己。
打罵、苦力、泄欲···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我低下頭,雙手緊緊攥起。
洶湧的情緒在腦海中聲聲質問:
「憑什麼?憑什麼我要遭受這些?
反抗啊!去抗爭啊!怕什麼!
大不了一死又如何?!」
可理智有在拼命壓抑這些翻滾而出的怒恨:
「再忍耐一下啊,沒什麼是過不去的。
隻有兩年了,還有兩年便可自由了。
不要因一時衝動而讓過往的蟄伏都失去意義啊。」
可是···兩年啊,我還要忍耐多少事情?
我感受到了嘴裡的血腥味。
我低下頭顱。
模糊的視線中,有一滴水打湿了裙面,我慌忙抬手遮住。
我聽見自己應了一聲:「是。」
8
歷史似乎總在重蹈覆轍,悲慘的人會一遍遍在相同的時間,經歷同樣絕望嗎?
去年的十一月,我知曉二十天後的自己不會再有及笄禮。
最差的結果,大概就是被送到鄉下莊子裡自生自滅,或者是貶為庶人,不再被過問。
可是,就在我以為這般已經是最難過的結局時,總會有更差的境況出現。
我聽見阿母對著父親說道:「但對外隻能說,是這孩子的父母當初故意掉包,才導致寶嘉在外流落近十五年。」
鬢發雙白的父親沉默著,良久才出聲:「這孩子已經替寶嘉檔了十五年的災禍,如何教她再背負這些啊?」
我縮在祠堂高臺下的簾布後,連呼吸都停滯了。
我看不見母親是什麼神色,隻知道她的聲音沒有絲毫猶豫,一如既往冷靜、自持、穩重。
她說:「如何叫擋禍?」
「她一個戰亂中的孤兒,能替代寶嘉在將軍府好吃好喝至今,已經是天大的恩賜。」
「如今到她還報的時候了。」
「更何況,若教人知曉,我們是有意用別的孩子代替寶嘉在將軍府做擋箭牌,他人要如何想我們?」
父親的聲音仍略有遲疑:「本就是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