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鶴亭勾著小燈玩,眉間頗為正經,說:“哦,你沒聽過?就像給衣服擠水的聲音。”
謝枕書似乎存有疑惑,蘇鶴亭卻沒給他提問的機會,動作迅速地蓋住他的眼睛,強行哄睡:“好啦好啦,我今晚的故事已經講完了,靈感枯竭。你快下線,好讓我有時間再編幾段。”
謝枕書看不見,也不動。蘇鶴亭等了一會兒,見他還在,便俯下身,輕輕吹了下他的十字星,笑說:“半天不下線,在等什麼?”
這招很好用,謝枕書幾乎是立刻消失。他摸到連接線,用力拔了,卻沒有起身。旅館窗外人聲鼎沸,有道餘暉透過窗簾縫隙,照在長官橫擋在眼前的手腕內側上。就這樣躺了足足五分鍾,他才坐起來。
現實裡很熱,房間牆壁上的老式空調正在“嗡嗡”響。謝枕書離開床,走進狹窄的衛生間。他看了眼鏡子,目光停在自己的耳根上。
……該死。
他打開水,洗了把臉。須臾,他回到房間,從抽屜裡拿出備用手機。手機是從兔牙那裡買來的老款機,一開機,頓時彈出無數消息,大多數都是兔牙發的。
兔牙在消息裡說,兩個月前,7-001突然在店內現身,帶著準備好的軍火離開了生存地。
謝枕書看了下日歷,兩個月前正是狩獵結束的日子,看來7-001下線後就立刻啟程去找晏君尋了。
除了這件事,兔牙還提到謝枕書的新家已經辦成,房子證件齊全,入住後絕無麻煩。謝枕書記下地址,決定過兩天就搬過去。醫師的修復進行得很順利,正在適應階段,不便被打擾,兔牙沒給謝枕書透露它的具體位置。至於小泡泡,兔牙已經把它送去新家了,謝枕書搬過去就能看到它,隻有玄女還沒有消息。
謝枕書一邊打開冰箱,拿出面包,一邊給兔牙回復消息。等回復到一半,他才發現面包已經過期了。
得下樓。
謝枕書先去洗了個澡,然後下樓,到前臺續房費。前臺剛換人,新來的是個渾身戴铆釘的男人,正在看新聞。謝枕書把卡推過去,他心不在焉地替謝枕書辦理。
謝枕書看向新聞,裡面說近來幾個區頻出拼接人傷人事件,普通幸存者開始長達數周的遊行抗議,要求刑天加強對拼接人的管控力度。於是刑天現在禁止拼接人聚眾,有意對拼接人實行集中管理,往城區增派了武裝組夜巡,夜巡的都是真槍實彈的隊伍。如果沒有必要的事情,請拼接人天黑後減少出行。
拼接人。
謝枕書目光鎖定在這三個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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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哥,”前臺把卡還給謝枕書,提醒道,“天黑前要回到房間,不然會有麻煩。他媽的,我們都快戴镣銬了。”
謝枕書收回卡,道:“謝謝。”
他轉身出門。天還沒黑透,落日已經被破舊的建築群擋住了。街道兩側的廣告牌早早亮起,幾輛車把車堵得水泄不通。周圍人頭攢動,吵得要命。
旅館不遠處開了家飯店,在玻璃門上貼滿“福”字,堂中還供著一尊武神像。他們在門前另起一塊招牌,上面寫著:晚飯期間隻接待拼接人,天黑後即打烊,請各位勿要在堂中逗留。
謝枕書走進去,店內人很多,基本都是拼接人。負責點單的前臺看到謝枕書,愣了一下,指向門口的招牌,說:“不好意思,這個時段隻接待拼接人。”
謝枕書道:“我知道。”
他身體裡的那根骨不屬於人類,雖然外形沒有變化,但按照生存地的分類,他確實也算個拼接人。
前臺臉一紅,道:“不好意思,沒看出來……您想吃什麼?”
謝枕書點了最簡單的面,在角落的空位裡坐下。幾分鍾後,面上桌,他安靜地吃飯。
“嗡嗡嗡,”一個食客抱怨道,“飛行器天天在這兒轉悠,吵死了,蒼蠅一樣。”
另一個人趕忙制止他,連“噓”了幾下,示意朋友店裡都是人。
抱怨的那個憤懑於胸,埋頭吃飯的時候還嘀咕一句:“幹嗎呢這是,真把我們當犯人管……槍不給碰,車不給開的……去他媽的。”
謝枕書吃完面,付賬走人。等他回到旅館的時候,天剛剛黑。前臺沉迷於打遊戲,沒注意到他。他自行上樓,回到房間裡。
空調還在響,謝枕書把它關了,接著回復剩餘的消息。正在這時,他聽見兩個人拖拖拉拉地走上樓來。
“那些人能抗議,我們也能。講講道理好吧,集中管理和待在養殖場有什麼區別?一個是被人圈禁,一個是被系統圈禁!”
說話的竟然是剛才吃飯碰見的那個人。
朋友勸他:“算了算了,別惹武裝組……”
他們一提到武裝組,就放低聲音,似乎怕隔牆有耳。抱怨的那個“哼”了幾下,倒也沒再嚷嚷,跟朋友快步進了房間,就在謝枕書隔壁。
謝枕書沒開燈,坐在昏暗中把消息回復完。房間隔音效果一般,他能聽見兩個人一直在喝酒,聊的都是遊行和抗議的事情。直覺告訴他,他最好不要現在上線。
此時旅館外的街道人流消減,頗顯冷清。飛行器始終沒有離開,它徘徊在這條街上,真如男人所言,“嗡嗡”叫個不停。大約二十分鍾後,男人打開窗戶,把酒瓶扔出去,喊道:“去你媽的,吵死了!”
酒瓶砸在對面的窗上,登時碎了,隔壁大笑。那男人咂吧兩下嘴,已然醉得不輕,嘟囔起來:“什麼拼接人,粘貼人,我們也是幸存者!改造手術不犯法嘛!怎麼現在就替那些幸存者說話,反倒把我們關起來?實在沒道理!”
他把窗框砸得“咚咚”響,被朋友拽了回去,又掙脫出來,扒在窗邊怪叫。飛行器突然“嗖”的一聲從窗邊經過,帶著兩道燈光。
謝枕書透過窗簾看到那兩道燈光,立刻關掉手機,把它丟入床下。接著,他迅速拆掉了操作臺上的連接線,也將它們也收進床下,拉出桌面夾板,把裡面的雜志倒在停止運行的操作臺上。
當他做完這一切的瞬間,樓道裡傳來一陣密集的腳步聲。一分鍾後,隔壁的房門被破開,有人緊跟著喝道:“不許動,武裝組!”
“嘭嘭!”
兩聲槍響,醉漢的叫罵立刻停止,然後是人體被打翻在地的“咚”聲。又過半分鍾,謝枕書的房門被敲響了。
門外人說:“開門,武裝組檢查。”
謝枕書打開門,門外站著一排全副武裝的男人,都帶著槍。為首的是個大叔,他沒戴防毒面具,背著手打量謝枕書。或許是他的默示,男人們側身進入房間,自行檢查起來。
半晌,大叔說:“證件有嗎?拿來看看。”
謝枕書看他片刻,把證件遞過去,用餘光瞟向隔壁。隔壁門開著,醉漢已經被打了個半死,武裝組成員正在把他向外拖。酒瓶滾出來,沾到了血。
大叔翻看了一會兒證件,沒看出問題,便把它還給謝枕書,說:“不好意思,必要的檢查不能疏忽。你常住這兒嗎?”
謝枕書“嗯”一聲,淡聲道:“馬上到期。”
大叔說:“哦,那挺不錯的。冒昧問一句,你從事什麼工作?”
謝枕書道:“零件售賣。”
大叔盯著謝枕書,似乎很驚訝。他笑說:“看起來不像呢。”
謝枕書不能回頭,但他能聽到那些人正在翻他的東西。操作臺陳舊,清理掉連接線後就像是一張沉重的桌子,除非是熟悉14區實驗的人來,否則普通人很難認出它是幹嗎的。
想到這裡,謝枕書單手插兜,側過身體,給大叔的目光讓出些空隙。他下巴微抬,示意大叔看牆角堆積的零件箱,道:“我做合法生意。”
大叔讓成員打開零件箱,裡面除了一些作坊零件,還有一些二手文具,都是謝枕書從兔牙那裡搞到的。武裝組檢查半天,沒檢查出什麼異常,隻把操作臺上亂放的雜志收走了。
大叔把雜志卷起來,敲了敲掌心,說:“紙質品都要給組織報備,尤其是書這種東西,請你以後注意,別把合法生意做成非法生意。好了,沒什麼事,你繼續休息吧。”
他道句“打擾了”,便把人都領出去。
謝枕書沒表情,把門關上,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水。等他水喝完,走廊裡的腳步聲也消失了。隔壁靜悄悄,隻剩一點血腥味。
長官再上線時,蘇鶴亭正坐在石頭上發呆。他見到謝枕書,吹了聲口哨,說:“再不來,我就要去找你了。”
若他不是個小騙子,謝枕書就要信了。
蘇鶴亭跳下石頭,一靠近謝枕書,就鼻尖微動,把長官的領口聞了聞。他湊得太近,幾乎要貼到謝枕書了,說:“你洗澡了?很香呢。”
他其實聞不出什麼,不過是在撩撥長官罷了。謝枕書拎住他的後領,不許他再湊近,道:“沒洗。”
蘇鶴亭說:“好吧,沒洗就沒洗,幹嗎拎著我啊。”
謝枕書道:“做貓多好。”
蘇鶴亭說:“不不不,還是做人好。”
謝枕書眼眸微垂,看著他,繼續說:“有人抱有人扛,不用自己走路。”
蘇鶴亭掩耳盜鈴,表情詫異:“什麼?什麼人這麼無賴?連路都不要自己走?不像我,從不這樣……”
謝枕書松開手,轉過身。蘇鶴亭看出他的意思,摸摸鼻尖,還是爬了上去。謝枕書背起他,走向前方。
蘇鶴亭一手環住長官的脖頸,一手提著小燈。少頃,他突然說:“這樣也不錯,謝枕書,這樣我們每天都能見,也沒人打擾。”
謝枕書道:“還差一點。”
他們不要隻在這裡見面,他們要回到陽光裡去。謝枕書為了這個“差一點”,可以再走一遍來路。
蘇鶴亭說:“你知道玫瑰怎麼種嗎?”
謝枕書道:“我知道。”
蘇鶴亭手指勾晃著小燈,說:“那就拜託你啦,以後。”
謝枕書不知道這個“以後”是什麼時候,他在無人問津的黑暗裡背著蘇鶴亭走了很久。路上蘇鶴亭會把下巴壓在他頭頂,像做貓時一樣。就這樣又是一個多月,他們離開城市的邊緣,進入一片荒野。
荒野的天氣極端,到處飛沙走石,少有遮擋物。蘇鶴亭反穿外套,用一隻袖子擋住謝枕書的口鼻,另一隻袖子擋住自己的,被風沙吹得頭發蓬亂。他低頭說:“長官,風太大了,得找個——”
風“轟”地刮過來,蘇鶴亭剩餘的話沒說完,就把臉埋進了袖子裡。正鬱悶間,風力忽減,他一抬頭,便看見兩人高的鐵盾豎在前方。蘇鶴亭舌尖都是沙粒,落地後“呸呸”吐掉,說:“這片荒野比城市還要大。”
謝枕書俯身,用手指撥開地上的沙堆,底下有一條藍色數據正在流動。他道:“珏還在往前走。”
蘇鶴亭說:“再往前可能會碰到這個世界的牆壁,珏或許在找‘終點’。”
終點是無法越過的屏障,原本該被蘇鶴亭瓦解,現在不知道是什麼模樣。一路走來蘇鶴亭逐漸發現一件事:珏經過的地方都有他的藍色數據。他猜測,珏能在這裡遊蕩,應該也是這個緣故。
他們在鐵盾後稍作休息,便繼續出發。這次有十字星,沒那麼寸步難行。到這裡珏留下的白光已經看不見了,他們就沿著藍色數據走。幾日後,後面的城市輪廓都全部消失,連銀光都不得不遁入沙堆中,貼地前行。茫茫天地,仿佛隻剩他們倆。
蘇鶴亭索性把外套罩在頭上,走出幾步,發現藍色數據在不斷增亮。他指給謝枕書看,大聲說:“如果不是珏在附近,就是我們快要走到頭了!”
謝枕書也大聲道:“牆壁會被這些數據腐蝕嗎?”
蘇鶴亭說:“我也不確定,得走到跟前看看!”
他說完,屏足氣,把外套也罩到謝枕書頭上。沙子簌簌地掉在外套上,他們都在喘息。蘇鶴亭抓了兩下頭發,發間全是沙子,他說:“白泡了幾天沙子浴,人都要被吹傻了。”
就在這時,謝枕書卻聽見冥冥誦經聲。這誦經聲忽高忽低,將他們圍在中間,像是落水後濺起的水波,緩緩蕩入兩個人的耳中。
“真言如法,敬禮諸天,遵得戒律,聖者可託生天地光明界……前塵泡影,忘別情擾,讀誦真經,聖者可使壽命縱長百年……”
竟然還是說教篇。
蘇鶴亭打火機一翻,捻出藍色烈火,用來照明。他一仰頭,隻見兩個人周圍立滿佛像。
“持教受戒,勿生驕欲……”
佛像都高至百米,蘇鶴亭的火焰甚至隻能照到它們的腳。狂風呼沙間,它們的上半身皆隱在黑暗裡,但隨著誦經聲越來越清晰,佛像的上半身也越俯越低。它們的臉逐漸露出,在幽藍火光中,如同煉獄門侍,皆是怒目狀。
蘇鶴亭說:“不好意思,我的人生不需要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