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剛從泥窪裡拔出來,正停在半道上,顧軍官帶著人往帳篷裡搬運物資,厭光靠坐在帳篷一側,像在沉睡。
一個士兵說:“都六月了,還是好冷啊,晚上巡邏得穿大衣。”
另一個說:“他奶奶的,隔壁那些球人可真舒坦,隻用躺在屋子裡摁幾下遙控器,就有飛行器替他們夜巡。”
士兵道:“我不羨慕,我想起來那些東西,心裡就瘆得慌。”
顧軍官打斷他們:“哎,這活兒還是不夠累啊,一個兩個湊這兒聊天呢?快搬!”
他們頓時噤聲,但顧軍官好說話,平時也沒架子,所以沒安靜幾分鍾,士兵就問:“長官,那些東西怎麼處理?執行室總得給個說法吧,把它們一直放在咱們這裡,反倒讓人不敢打仗了。”
他偷偷覷了眼帳篷的方向,那裡除了厭光,還有三十隻夜行遊女。北線破解指令後,它們就被停用了,擱置在這裡當擺件。但不知道是不是設置問題,偶爾會有一兩隻彈動刀鋒腿,或者啼哭不止,搞得部隊人心惶惶,生怕它們再殺一次自己人。
顧軍官拍拍落灰的肩膀,道:“愁啥?現在不是因為沒有列車嗎?估計再等半個月吧,半個月後就應該都送走了。”
士兵看他講得自信,當真了,說:“那太好了!我聽從青花魚港調來的港區部隊說,這些玩意原本就是北方邪術,對山之神大不敬……”
因為城區一戰的勝利,夜行遊女和傲因被當作支援小隊輸送到聯盟各地,與駐守在各地的部隊配合作戰。自從殺人事件發生後,它們被緊急叫停,統帥在廣播中稱此事不會影響戰局,他們有辦法應對,可見識過這些怪物有多兇猛的軍民卻無法再用平和的目光看它們。這一個月,各地都在請求銷毀它們。
或許是北線人在推波助瀾,總之現在流言四起,南線軍民逐漸把夜行遊女和傲因視為異端邪術,更有傳聞說這兩個怪物脫胎自北線的電子偽神。
士兵還在說:“……再者厭光一直在測試中,測試就是還不穩定。長官,你說厭光會不會也像夜行遊女一樣,被北線人破解啊……”
顧軍官眼皮子亂跳,趕忙道:“說什麼胡話?人傻啦?厭光裡有人,是謝長官!信不過機械怪物,總信得過謝長官吧?謝長官他出身——”
旁邊有人沒踩穩,摔了個狗吃屎,引得士兵們哄笑。顧軍官話沒說完,也跟著笑。可他笑得勉強,仿佛是需要這麼一段來活躍氣氛。
摔倒的人爬起來,渾身都是泥。他在笑聲裡怪難為情的,一邊揮手罵人,一邊拖著摔痛的腿到馬車邊。
顧軍官看物資箱裡有用來做填充物的紙,就掏了幾把遞給士兵擦泥。士兵擦了一半,把紙舉起來,說:“欸,這不是去年各帳篷裡貼的通緝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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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軍官低頭一看,還真是。
“我記得。這是那個,”士兵用手圈了兩個圈,在臉上比畫,“那個騙了咱們部隊500萬作戰經費的7-006!”
說到7-006,他在邊境部隊可算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因為這人就愛騙邊境部隊,除了500萬,還騙走了他們579箱槍支彈藥。最離奇的是,7-006就是在這裡通過的測謊儀。
顧軍官感慨:“叫什麼7-006,叫傳奇吧。論騙人,這人稱第二,南北聯盟就沒人敢稱第一。”
7-006在邊境部隊梅開二度,讓他們恨得牙痒,可是沒奈何,人就是大搖大擺進來的,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7-006長什麼樣子,就知道他是個男的。
士兵道:“剛被騙的時候,上邊人恨他,底下人好奇。我們搶了他的通緝令,想看看他長什麼樣,結果,欸,這監控照片截得太糊了,啥也看不出來。”
另一個說:“巡邏的時候都在疑神疑鬼,一會兒覺得後邊的人是他,一會兒又覺得前邊的人才是他,鬧得各隊亂哄哄的,讓長官好生氣。”
他說的長官是上一個,已經被處決了。實際上,邊境部隊早在城區一戰後就大換血,現在填充進來的多是港區作戰部隊的人,跟他們這些“遺民”不是一路,所以他們現在跟著顧軍官,多是為了抱團。
顧軍官剛想調侃幾句,豈料那幾米高的陰影罩在他們頭頂,嚇得馬匹嘶鳴,差點掙脫韁繩。
士兵們“嗖”地退後,氣氛瞬間跌至底端。他們的打趣聲頓消,緊繃著臉,都摁著槍,大有厭光再靠近一步就開槍的架勢。
謝枕書一直在,隻是懶得動,直到聽見他們提起7-006。他垂下手,伸到顧軍官面前。
就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卻讓旁邊的士兵破了功,那沒握穩的衝鋒槍對著厭光一頓疾射,眼看就要引起槍戰——
顧軍官大吼道:“別動!”
他胸口起伏,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夜行遊女掉頭殺自己人的畫面就在眼前,他這幾天靠近這些戰爭武器腿都會抖。
厭光挨了槍子,沒有動。
顧軍官勉強擠出笑,說:“長官,有什麼指示?我沒聽到通知啊,哈哈……哦,你,你要這個?”
他舉起通緝令。通緝令早被揉得皺巴巴的了,那本就不清楚的照片更加模糊,連7-006都快跟黑底色融為一體了。
厭光因為太沉默,而使人畏懼。謝枕書其實看不到通緝令,但他想要。
顧軍官跳起來,扒到馬車的箱子邊沿,又從裡面掏了一堆通緝令出來,全部塞進厭光的掌心。那些廢紙在厭光掌心如同秋天的落葉,不僅給風一吹就跑,還到處都是。除了謝枕書,沒人把它當作寶。
厭光得到了通緝令,轉身離開。它坐回帳篷旁邊,又進入睡著狀態。士兵們不敢再高聲議論,搬完物資就驅走了馬車。
天快黑時,大家都在吃飯。謝枕書打開手掌,數了一遍7-006。7-006老實地待在他的掌心,和夢裡相反。
待太陽落山,雪山籠罩住新月,士兵開始準備夜巡。密林裡靜悄悄的,隻有鳥叫了幾聲。
雖然測試增加後,實驗人員減少了對厭光的觀察,把精力多放在燭陰的修復上,但夜巡時他必須陪同。他說:“現在開始……”
謝枕書的地形圖上隻有南線人的光點,他站起身,在邁開腿的那一刻,忽然聽見了風的聲音。
因為厭光無法看到確切的事物,所以謝枕書在操控時格外留意聲音。那風吹在密林裡,讓樹葉簌簌而響,裡面似乎穿插了一點別的聲音。
即使厭光的地形圖上沒有異常,謝枕書還是停了下來。他凝神片刻,在風聲裡追尋起那個聲音。他有預感,那個聲音讓他似曾相識。
那是飛行器的聲音。
助手突然說:“啊?老師,長官說這裡有北線的飛行器。”
實驗人員道:“正常,他們現在夜巡都用飛行器。”
助手說:“可是沒顯示呀!而且這飛行器——”
謝枕書知道這股風是從哪裡來的了,它從那逐漸上升的飛行器裡來。安靜了兩個月的北線聯盟掏出新武器,那和阿瑞斯號外形相似,又小一號的戰爭飛艇在雪山後發出轟鳴。
士兵捂住耳朵,驚恐無比地喊起來:“來了,又來了!”
這一次,傅承輝依然貫徹了自己的意志。飛艇所到之處,即是轟炸所經之地。而對南線來說,這是噩夢重現。
燭陰靜靜地伏在城區,還沒有修復完畢。那上百隻被停用的夜行遊女垂首不動,隻剩人類在尖叫。
第132章 武器
顧軍官跑出帳篷, 又被四處橫飛的流彈給逼彎了腰。他快要貼到地上去了,在倉皇間戴上了頭盔,朝對講機喊道:“給我下一步的指令!”
對講機那頭一片嘈雜, 對方的聲音斷斷續續:“……不能……使敵軍佔據……血戰……”
顧軍官重復道:“不能撤退, 不能使敵軍佔據這裡, 我們必須血戰到底。是吧?是這樣吧!我懂!但是我們需要——”
流彈“嗖”地經過他身側,他立刻抱住頭, 在這驚天動地的爆炸聲裡,耳朵“嗡嗡”響。他啐掉一嘴的泥,繼續說:“我們需要援軍, 這裡隻有五千人!長官, 您聽見了嗎?喂?喂!”
對方喉間發出殘喘, 用最後的聲音說:“……請……死戰……”
顧軍官道:“別死!”
可是對方再無應答。
顧軍官隻好把對講機塞進懷中, 他拎起槍,決意站起來。但他抬起頭的那一刻,看見了籠罩在上空的戰爭飛艇。
那飛艇猶如頭暴怒的龐然巨獸, 炮彈即是它踩下的腳掌。
“操……”顧軍官突然腿軟,被夾在了一股熱血與一盆涼水之間。
他好想跑,他在戰爭飛艇前連螞蟻都算不上。
“搞球……”顧軍官艱難地吐著髒話, 他邁不開腿,以為下雨了。可當他環視周圍, 發現不是天在下雨,是他自己的眼淚。
營地亂作一團,馬匹嘶鳴, 無數士兵倒在地上。前方是死路, 有些人能後退,有些人不能。
顧軍官在這以卵擊石般的絕望中面容猙獰, 他感受到一種極端的憤怒,憤怒在頃刻間撂倒了恐懼。他用盡力氣,大吼一聲,衝了出去。在流彈中狂奔,他架著槍,一邊射擊,一邊高喊:“拼了!”
他要射爆北線人前進的車胎,卻被中途俯衝下來的飛行器幹擾。那飛行器狂丟炮彈,盤旋著,大有炸死所有人的意圖。
顧軍官說:“有種下來——”
隻聽旁邊風聲忽疾,厭光抡起營地裡的鋼制旗杆,砸中飛行器。飛行器掉落在地上,噴了兩下煙,自爆了。
謝枕書眼前的地形圖上沒有顯示,但是警告一直在響。他扳正彎掉的旗杆,需要助手報點。
助手手忙腳亂,說:“飛艇在……”
“轟!”
轟炸已然經過了厭光,正在沿著列車線往深處去。從這裡往裡走幾十裡,就是貼著列車線生存的小城鎮,它們自從上次被轟炸過以後,還沒有完全復原,但那些常年生活在這裡的人們並沒有離開,大家仍然躲在簡陋的防空洞裡,根本無法招架飛艇的二輪轟炸。
厭光循聲追了上去。
實驗人員推開助手,道:“長官,我們隔得太遠,無法探測到北線飛艇的具體位置,隻能給您他們上次的飛行路線。”他看了眼時間,“同時還有個壞消息,您已經連接超過八小時,恐怕再過不久就會出現超時反應,所以我決定——”
他抬起滿是汗水的手,扒拉了下自己的偏分。
“我決定全力幫助您擊落戰爭飛艇。”
實驗人員不想被換去前線,正是因為他知道前線的可怕。他或許是個利己又虛偽的人,但是他無比清醒,如果這些戰爭飛艇再次進入南線,他在這裡的好日子也到頭了。
謝枕書看到了飛行路線,他快速穿過林帶,一直待在戰爭飛艇的轟鳴聲中。天空中還有許多飛行器看到了他,可是它們的炮彈無法阻擋他的腳步。
顧軍官騎馬追在後面,他知道厭光想要幹嗎,喊道:“長官!”
炮火使他的聲音極其微小,他嗆了幾聲,猛地扯開嗓子。
“我來給你報點!”
這馬奔馳在爆炸裡,追隨著厭光的腳步。密林裡眾鳥齊飛,厭光終於射出一炮。那白光擊中戰爭飛艇,使它歪了半邊身體。
顧軍官驟然伏身,趴在馬背上躲避被炸飛的土塊。他眼看要成功了,大喜道:“再打一次就能成功!”
可是後方突然大亂,顧軍官回頭,頓時如墜深淵。他神色大變,驚愕道:“夜行遊女……”
停放在營地中的三十隻夜行遊女不知道被誰啟動了,它們拖著長臂,啼哭著四處奔跑,卻不再像從前似的追殺北線人,而是撵著南線士兵亂砍。
厭光先是一炮轟中飛艇,接著被飛行器集火。饒是它身上是特級金屬,也在這子彈雨裡被打得渾身凹陷。
助手說:“不好了,厭光這樣要報廢,很危險!”
實驗人員直起身體,聽見電話響了,估計是統帥執行室來電,可是他沒空接。早從他欺騙統帥開始,他的身家性命都在謝枕書身上,當下顫抖著手,把眼鏡摘了又戴,終於下定決心,指揮助手:“讓他們關閉燭陰的修理艙,準備……準備一下。”
厭光隻是個可移動的炮臺,要對付北線的飛行器和幹擾信號,還是得靠燭陰。
助手習慣性地“啊”,又說:“但是燭陰還沒有修好,效果恐怕無法和第一次相提並論。”
那邊的厭光逼停飛艇,在圍攻中連轟幾炮。後面的夜行遊女讓南線士兵連連後退,他們有槍的還能拼一拼,可是臨時被徵召過來送物資的人連拼都沒辦法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