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霍說:“怎麼樣,好玩嗎?”
謝枕書猶豫須臾,違心道:“……好玩。”
老霍高興,拍拍他的肩膀,說:“好玩就多笑笑嘛。”
謝枕書嘴角微動,算是笑了。他拎著小企鵝上樓,在房間裡打開自己的提盒,裡面藏著一隻胖倉鼠。
老霍說:“嚯!這是哪來的?”
“撿的,”謝枕書把倉鼠捉起來,“別人不要了。”
老霍蹲下身,想說什麼,樓下正好傳來謝謹離開的車聲。他捏著手帕,對上謝枕書的視線,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謝枕書說:“沒事,我會養它的。”
他垂下眼簾,白皙的臉上沒有表情。說來奇怪,或許是和父母關系微妙,他小小年紀對待任何事情都極其負責,不論是老霍下雨天送給他的蚯蚓,還是院子裡受傷的麻雀,他都會悉心照顧它們。隻是蚯蚓會跑,麻雀會飛,它們和謝謹夫妻一樣,都不會長久地待在這個家裡。
謝枕書不失望,不,應該說他從不表現出失望,在克制情緒方面,他和謝謹如出一轍,簡直像是在較勁兒。
老霍也照顧過謝謹,在這個家裡是爺爺輩。因此,他對這對父子的了解遠比他們自己更深。可即便如此,他也無法讓他們的關系更近一步。
倉鼠在謝枕書指間嗅,想要跑。謝枕書就把它放回去,讓它跑。他趴在提盒的邊沿,注視著它。
從那以後,謝謹天天都回來。不過他時間卡得很準,唐刀教學從四點開始,到八點結束。結束他就走,從不留在這裡吃早飯。唯一能讓他止步的,是院裡的玫瑰叢。
老霍悄悄告訴謝枕書:“那都是先生自己種的。”
謝枕書抱著刀鞘,躺在席子上喘氣。他費力地翻過身,目光透過玻璃,看到外面的玫瑰叢。
老霍說:“種來向夫人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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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枕書還沒搞懂“求婚”的意義,他太年輕了,隻記得謝謹還摘了幾支玫瑰走。玫瑰對他的吸引力遠不如唐刀,他摸著刀鞘,就像摸著屬於自己的玫瑰,那故作老成的表情下是天真。
或許。
他那時想。
或許學會怎麼使用唐刀,謝謹就會帶著母親回來,給他一個笑容。
然而等謝枕書學會怎麼使用唐刀後,謝謹沒帶來母親,而是帶走了他。那是他跟謝謹單獨相處最久的一段車程,路上,他還抱著他的唐刀。
那天下了雪,謝謹遞給謝枕書一件外套。
謝枕書說:“謝謝。”
他穿上外套,下了車,跟在謝謹身後,踩著父親的腳印,走進了那場實驗。雪落在他肩膀,到門口,謝謹替他拍掉了雪花。
他仰起頭,又說了一次:“謝謝。”
謝謹看著他,許久,喊:“小書。”
謝枕書用力地點了下頭。
謝謹蹲下身,黑色的風衣拖在地上。寒風砭骨,他攤開手,掌心裡是顆糖。
謝枕書幾乎要伸出手,可是他出奇地聰明,那特別的洞察力在此刻尤其。他預感到,他將會為這顆糖付出代價。因此,他沒有伸出手。
他說:“我不要。”
可是這不是道選擇題,沒人讓他選擇,他永遠在被迫接受。謝謹送他去實驗,他在那難以想象的痛苦裡更換上了人造金屬骨骼。
“起立。”
他們指揮他,好像他是個傀儡,是個可以被調控的兵器。
一開始,謝枕書無法起身,他隻能躺著,甚至無法入睡。他不再是他,身體裡的人造物提醒著他,他已然變成了一個怪物。他覺得很痛,痛到連理智都會消失,可他又必須忍受。
他們給他注射大量的合成激素,但這並不能減少他的痛苦。他像是被放在爐裡鍛打的鐵器,每一秒,痛感都伴隨著他。
謝謹為他帶來了兒童繪本,他咬著牙,在痛苦的深夜裡反復讀給自己聽。
灰熊塔魯是隻好小熊,謝枕書是個好小孩。他沒有攻擊性,也從不提要求,他比外面的雪還要幹淨,可沒人靠近他給他擁抱。他要用堅不可摧的毅力度過這些日子,孤獨隻是其中的佐料,最可怕的是絕望。
他必須,自己學會跟絕望抗衡。
一年後,他們開始給謝枕書注射特效劑,他可以下地走動了。但特效劑也不是萬能的,他們須得反復地注射給他。針孔排滿他的背部,他開始趴著睡覺。
“太好了。”
實驗人員們喜極而泣,隔著玻璃對他流淚。他們歡呼雀躍,相互擁抱,大喊著“神的骨骼”,隻有謝枕書單獨坐在床沿,想起自己留在家裡的倉鼠。
因為實驗的特殊,謝謹沒有向其餘人透露過風聲,但神的骨骼作為南線聯盟珍貴物品,必須接受聯盟的檢查。為了留下謝枕書,不,不如說是為了留下神的骨骼,謝謹夫妻向大教堂求援,並且秘密轉移了謝枕書,把謝枕書交給了天賜教的引領者。
那個深夜,謝枕書在大教堂接受最後一次特效劑的注射。引領者高舉著天賜神書,一遍一遍誦讀著神書奧義。因為特效劑的作用,謝枕書聽見風聲,逐漸睡著了。
引領者佝偻著蒼老的身軀,垂下神書,對謝枕書仁慈地說:“祝願你,在分別後健康成長。祝願你,我們活著的神明。”
風把教堂前方的旗幟刮動,飛雪亂散,遠處傳來兩聲槍響。
“嘭嘭。”
這是謝枕書人生中的第一場告別,從跟父母開始。
第127章 結合
蘇鶴亭睡醒, 已經快晚上了,謝枕書不在屋內。雖然昨晚流了許多汗,但此刻身體很清爽, 連尾巴都摸起來毛蓬蓬的, 應該是長官幫他清理過了。
貓翻了個身, 仿佛剛活過來,心想:累暈了, 半點動靜都沒聽到。
他套上幹淨衣物,打開門,聽到樓下有說話聲。出於某種心虛, 蘇鶴亭沒有立刻走下去, 而是趴在欄杆上, 翹起尾巴, 打招呼:“嗨——”
隱士說:“瞧瞧誰醒啦!貓,太陽都下山了,你這麼累嗎?當心晚上睡不著。”
蘇鶴亭不理他, 勾著腦袋找人,看到了餐桌邊的謝枕書。
長官今天看起來放松了不少,沒有平時那麼拒人千裡, 正握著水杯聽隱士講話。他一聽到蘇鶴亭的聲音,便仰起頭。
蘇鶴亭說:“喝水。”
謝枕書抬起手, 把手裡的杯子遞過去,在蘇鶴亭接的時候,他無聲轉了一下杯口, 跟蘇鶴亭指尖相碰, 同時說:“涼的。”
蘇鶴亭握住水杯,發現水是溫的。他茫然地跟長官對視, 旋即回憶起來了。
——涼的不是水,是昨晚謝枕書揉弄他尾巴的手指。他當時咬著十字星,在長官耳邊喘到深夜,記不清自己說過幾次“好涼”。
蘇鶴亭思及此處,猛地灌起水。
隱士道:“上面這麼熱?你臉紅得像屁股。”
蘇鶴亭義正詞嚴:“不許講屁股,我們這裡禁止這個詞。”
隱士說:“啊?這也不許說,主神系統都沒有你嚴格!”
蘇鶴亭道:“不許就不許。幹嗎?別瞪眼,媽媽讓你去聯系朋友,你怎麼跑來找我了?”
隱士挪挪屁股,說:“誰找你,我找謝哥!”
蘇鶴亭道:“那沒差別,什麼事?”
隱士也才坐下沒多久,聽到蘇鶴亭這樣問,便扭過頭,對謝枕書說:“謝哥,上次的病毒還沒完吧?正好,我跟蝰蛇聊了聊,發現這個病毒大有來歷,得告訴你。”
謝枕書道:“來歷?”
隱士說:“是,這東西這麼難除,全因為它來頭不小,讓我來給你們捋一捋。”
他攏起袖子,清了清嗓子,把姿態擺足,接著道:“首先啊,蝰蛇說,衛達的人造人實驗,是舊世界南線聯盟的遺留實驗。”
蘇鶴亭心道:沒錯,這是玄女在基地裡說的。
隱士說:“我拜託髒話組織的朋友,查到南線聯盟在天賜教的組織下做過人造人實驗。這個實驗具體叫什麼,我不知道,不過根據我弄到的天賜教神書記載,認為應該跟他們信奉的‘神’有關系。”
蘇鶴亭心想:這是在說神賜實驗。
隱士道:“我問過蝰蛇,他說基地裡都是人造金屬骨骼,衛達還曾經試圖將拼接人和這些人造金屬骨骼結合起來。因此,我鬥膽猜測,衛達是在模仿南線人,但我把南線人的神書翻來覆去地看,感覺他們信奉的不是神,而是人,還是一群已經消失的古代人。”
隱士不知道神賜實驗,也沒看過謝枕書母親的絕筆,但他僅僅靠著從髒話組織那裡搜羅來的信息,就把事情猜對了大半。
別說蘇鶴亭,就連謝枕書也眸光微亮。
隱士捻起自己的袖子,邊思考邊搓搓,這是他的習慣。他不怕猜錯,反正這裡也沒別人,見他們沒有打斷自己,便更加大膽地說了下去:“這群古代人不僅有類似植入體的人造金屬骨骼,還能像我們一樣意識上載。不過南線人的神書沒有提到和賽博空間相似的東西,反而一直在說什麼山之神啊,大啊,無敵啊這些,所以我猜,這群古代人使用意識的方式會不會跟我們不一樣?我們是上網,他們是操控,或者駕駛……”
他一語驚醒夢中人!
蘇鶴亭倏地看向謝枕書,在電光石火間領悟了:就是操控。在那場戰爭裡,南線人利用謝枕書操控了那些龐然大物。
謝枕書說:“是。”
隱士還沉浸在猜測裡,道:“啥?”
謝枕書說:“你都猜對了。”
他摘掉腕表,挽起薄毛衣的袖子,露出自己的小臂,並稍稍轉了一下,在小臂的下方,刺著個極小的“+”文身。
蘇鶴亭立刻說:“十字星。”
但是為什麼會是十字星?
謝枕書看向蘇鶴亭,道:“南線的神賜實驗是‘-’,北線的14區實驗是‘’,它們合起來就是個完整的十字星,這是你發現的秘密。”
蘇鶴亭一愣,說:“我?”
隱士茫然道:“什麼十字星?什麼秘密?我聽不懂呀!”
——我們曾經共創過輝煌的歷史,世界在毀滅中重生,又在重生後繼續走向毀滅,這是個永無止盡的輪回。
蘇鶴亭想起謝枕書母親絕筆中的最後一段,她其實早就揭示了一個秘密:南、北聯盟曾是一體,大家的實驗都受到了更早以前的舊世界影響。
他喃喃道:“難怪……原來是這樣,我早該想到……”
隱士抱頭喊:“你想到什麼了?你們誰給我講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