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然看著忙碌中的龐然大物:“嗯。”左然建築專業出身,上學時常常在工地裡邊轉悠,他隻一眼便認出來,這輛吊臂大約20米長的吊車應當就是之前拍雙男主對手戲時借的那輛。那是場夜間戲——月亮掛在半空,地面微微泛白,觸目所及之處仿佛浸入海底,一叢叢的灌木就像是珊瑚礁。18歲的二人憧憬著未來,渾然不知這倒映在眼瞳中的慘白正預示著他們人生的另一個開端。那場戲要求光源遠離地面、模擬月光效果,所以劇組專門租借了大吊車。
不知為何,左然心中有些不安——上次用時明明沒有這種感覺。
“您隨意安排吧,”胡上又道,“都準備好了吧。”
“嗯。”此前,左然已經設計出了車體動作,也計算了拉索該怎麼扯才能翻車,使用電腦模擬,並且邀請汽車特技人員進行了反復的練習。帶著吊臂的攝影車該怎麼追也早已經安排好了。左然討厭那些粗暴毀車行徑,他希望自己能奇跡般一次過,雖然正常來講需要拍攝很久,這也是國產片不愛它的原因。
甘肅冬天風有些大,左然額發亂舞,他隨意地伸手,將額發撩上去,細碎的黑發從修長的指縫中鑽出,眯起眼睛盯著施工的方向看。
那架吊車繼續運作。
它動了個位置,往前移了幾米,緩緩地吊起了不知什麼東西,要將它運送到另一個地方去。
一陣大風吹來,左然更深地眯起眼。吊車吊起的材料在打晃,於風中搖擺著,好像蜉蝣翅膀,十分脆弱。奇怪,明明是好幾頓重的物品——
在朦朧的目光中,左然突然感到吊車吊臂也在顫動。
……錯覺麼?
這時,建築材料忽然不再移動。吊臂與材料僵持了幾秒,而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吊車被扯得傾斜並且直直地倒塌下來!!
竟然是側翻了!
吊車側翻,這種事情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吊車影子變得很大,20米長的吊臂轟然砸下。
而它下邊,便是……何修懿用來擋風的房檐!!!
何修懿看不到屋頂後、房檐上的狀況,正低頭閱讀手中劇本,渾然不覺厄運已經疾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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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然隻覺得一瞬間,全身的血液全被抽空了。他用盡全身力氣大喊了一聲:“修懿!”他一向都冷靜自持,此時聲音卻在發顫。
與此同時,他邁開步子跑向自己不惜一切也得護住的人。震驚、擔憂、恐懼等等心情一齊湧上心尖。他已經能看見那漆黑的深淵。時間的海洋中怒濤洶湧翻滾,他隻能依靠弱小的力量,艱難泅渡,希望最終能夠趕到岸邊,而不是被剝皮扒骨吞噬殆盡。
不提那句“天冷”就好了吧……自責的感覺如頑固的皮癣,坑坑窪窪異常醜陋,根本無法被剝落似的棲息在他全身的皮膚上。
個人本就弱小,隻是完整世界甚至可以忽略不計的一片片碎片,被命運毫無無意義地、漫不經心地拋卻在各處。可他們卻常常忘記這點,兀自憧憬著美好的未來。
修懿是他的心尖血,卻不是這個世界的。
……
聽見帶了一點撕裂音的“修懿”二字,何修懿茫然地抬頭。投映入眼簾的是個很高大的身影。何修懿隻覺得一陣衝擊襲來,巨大力量令他無法站立,身體一栽,便面朝下趴在土中。他被緊緊擁住,寬厚胸膛死死壓住了他,令他無法移動一分一毫。
接著,隻聽“轟”地一聲巨響,頭上屋頂猛遭重擊,仿佛經歷過了爆炸一樣,梁柱、磚塊鷹隼一般俯衝下來、紛紛掉落在地,並且還會彈上幾下。瓦礫噴射四濺,如同天上下的灰雨似的砸落。塵土亂飛,遮蔽住了雙眼。房頂轟然傾塌,瞬間淪為灰燼。
左然護著何修懿的頭,不讓對方被傷到了。
“左然!”何修懿掙扎著,也想保護左然。
“別動,”左然卻道,“對我來講, 無論如何不會撒手, 千萬不要在這裡鬧,百害無利。”
“……”何修懿不敢動了。
但是,他全身像拉滿了的弓弦, 祈求災難停止, 同時全神貫注留意背上情況:倘若砸在左然身上接著滾落地下的瓦礫非常小, 他便松一口氣,稍有點大他便心煩意亂。
足足過了有一分鍾,可怕的抖動才停止,世界重歸安靜。
何修懿感覺到,灼熱呼吸噴在他的後頸,那麼熟悉。
左然護在他的身上。
“沉麼?”左然用手撐起自己身體重量,稍微調整了下,將對方全身上下都嚴嚴地蓋住了。他觀察了一下,“應當是沒事了。”
“怎……怎麼了?!”何修懿根本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吊車側翻。”
“什麼?!”何修懿感到自己無法相信,“怎麼可能?”
左然說:“不可思議,然而卻發生了。”
“為什麼?”
“不一定……可能地面高低不平或者軟硬不一……加上今天風大……若是物品重量接近最大負荷……”話到這裡,左然“哼”了一聲。
何修懿:“……???”
這時,他看見有幾滴鮮血順著左然指尖流進土中,泥土被染成了褐色,一滴一滴,好像是小河邊一叢叢蔓越莓。從前左然手指修長、白皙,此時卻是掛著幾絲鮮紅。
“左然?!”何修懿大駭,掙動著去看,“你怎麼了?!你受傷了?!”
“嗯。”
“哪裡?!”
“……”左影帝用他自己能展現出的最溫柔的聲音回答了何修懿,裡邊有一種能夠安撫人心的力量,“右手、左腿、頭。”
“左然,左然。”何修懿拼命往出爬,“讓我看看你……讓我看看你。”
左然扶著後腦,艱難地站起來,半晌之後才令雙目重新聚焦:“這裡危險,先出去吧。”
“好……”說完,何修懿十分主動地摟住左然。
外面已是一片混亂。劇組眾人看見二人,無一不是送松了口氣:“老天,總算是出來了。”
何修懿全身上下的血液直衝頭頂,大腦變得麻木,眼前還一陣陣地黑。
他摸了摸左然後腦,指尖微微抖著,縮回到視線內,發現……果然有血。
何修懿眼前蒙上了水霧。左然見狀笑了一笑:“放心,沒傻。”
“……”
左然十分冷靜,詢問是否還有其他人被波及。在得知答案是“無”時,明顯安心了些。他叫眾人撤到安全區域並撥打120,準備去醫院檢查下。
他又對執行制片道:“盡快通知星空傳媒,準備好新聞稿。”
執行制片點了點頭。
何修懿摟著身邊人的腰,另一隻手捉起左然右手,小心翼翼、蜻蜓點水般地碰觸了下那個細長的傷口:“疼麼?”
左然唇角勾出一個笑容,眼睛在額側一絲鮮血反襯下有另一種美感:“修懿……”
“……?”
“你第一次主動捉我的手。”
第41章 《萬裡龍沙》(六)
何修懿站在左然身邊, 摟著身邊人的腰。他極力地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胸中塊壘濁酒難澆, 堵在那裡讓他的四肢都缺了血一般地發涼並且毫無知覺, 大腦也麻木得無法仔細思考。
在事情發生時, 何修懿是懵的——他被左然猛地按倒在地, 一聲巨響過去, 梁柱、磚石掉落, 他愣了幾秒後試圖回護左然, 然而卻沒成功。過程持續時間不長,也來不及思考什麼。
此時此刻, 稍一平靜下來, 何修懿心髒開始突突地跳, 似乎可以撕裂胸膛。隻要想到生死一線, 他便無比後怕。他想, 如果擊中頭部那塊石頭再大一點、再重一點……那麼,他也許將失去母親去世之後最珍貴的東西……來自於左然的深情是件無價之寶, 自己卻沒珍惜。假使對方臥床, 自己定會心甘情願陪伴、照料一生……等等,想什麼呢, 這不是沒事嗎。
何修懿意識到, 某種叫“左然”的病毒已經入侵他的心髒, 而且瘋狂生長,短短幾月便已經將他的心髒全包裹了。在這樣的境況下,曾經很刻意的逃避被束之高閣。悠揚的鍾聲不間斷地傳來,自己與之共鳴程度越來越深。
何修懿他摟著左然的手一直猛烈地抖, 不受控制,隔著襯衣觸到左然腰側皮膚,卻總覺並不夠,還想挨得更近,恨不得能融為一體,再也不會經歷失去、被迫與對方分割。
左然垂著眸子,睫毛一顫一顫。他頭發上有些灰土,額角也有已經幹涸的血跡,然而並不顯得狼狽,依然筆直地站在人群中,是一貫擁有的冷靜自持、優雅得體。
何修懿叫:“左然——”
“修懿,”左然答,“在這兒呢。”
何修懿不再出聲了。他其實沒什麼事兒,隻是想叫對方名字,並且得到一點回音。過了幾秒,他又叫:“左然——”
左然依然沒有絲毫不耐:“修懿,在這兒呢。”像是完全明白何修懿的心思,左然每次回答都帶著些安撫,有一種令人沉靜的力量。
過了一會兒,何修懿問:“現在怎麼樣?”
左然回答:“頭暈,惡心。”
“想吐就吐吧?”
“還不用。”
“該、該不會有顱內血腫?”何修懿也不大清楚顱內血腫是個什麼,不過母親有個病友曾經說過她先生是顱內血腫而死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