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龍沙》開拍後的兩周何修懿的戲份不對,最重要的是場床戲——躺在床上的戲。
電影的一開始便是抓捕蘇洋所飾演的黑社會老大“龍骨”的專案組成立了,警察齊劍飛,也就是何修懿成為小組組長,帶著幾個“小弟”發誓將其歸案。他們重點研究的突破對象,便是那個組織中的二號人物——長翅鳳蝶。長翅鳳蝶,外表華麗,是翅膀展開長度最寬的蝴蝶,但卻同時也是世界上最毒的蝴蝶。從這個綽號中,足見對方狠毒。
接著,長翅鳳蝶“尹長東”出場了。他的無情、冷心冷血,從短短的幾個片段當中便被充分地體現了出來。比如,他對待自己人也是毫不手軟。他在一手教出來的拳手身上下了重注,希望賺得盆滿缽滿,卻在發現拳手漸漸處於不利地位之時,優雅地站起了身子,走出地下拳場,報警,叫人將場子直接掃掉了,讓雙方拳手都進了局子。
然而,偶爾,夜深人靜之時,尹長東會坐在椅子上邊,撥弄一個小小吊墜。接著,隨著故事發展,觀眾們會發現,齊劍飛也有一個相同的吊墜。
原來,齊劍飛、尹長東曾是“兄弟”,那個吊墜,是一位曾到福利院看望孩子們的美麗的女性帶給眾人的禮物。沒想生活無常,齊劍飛出了個車禍,無錢醫治,而尹長東,因為被送去福利院前在全省最混亂的街區長大,學過些拳,便經某個混子介紹跑去地下拳場打拳。那次,尹長東差點死在拳臺上,幸而得到黑道老板施救。在道上,被救了命的人,是要用命還的,尹長東從此再也沒離開“龍骨”。
左然對“齊劍飛在醫院睜眼”和“尹長東在拳臺閉眼”兩個場景的把控非常特殊。從分鏡頭腳本當中,何修懿可以看出來,十八歲的齊劍飛躺在醫院手術內,極致地靜。而十八歲的尹長東站在八角鐵籠內,極致地動。醫生、拳手,交替出現,隻是醫生動作是正常的速度,拳手卻極緩慢,暗示著尹長東已在瀕死狀態。最後,手術成功,尹長東卻倒在了拳臺上。齊劍飛慢慢地睜眼,燈管出現在了眼簾之內,忽明忽暗,不住晃動,刺眼的純白色光芒外有一圈漆黑色的光暈。與此同時,尹長東緩緩地閉眼——燈管消失在了眼睑之外。
對於左然這番嘗試,何修懿在懂與不懂之間。他時不時地想,左然,為什麼要將二人的角色設計成這樣?警察與黑社會,光與暗。尹長東從頭到腳全部都是墨黑的,早已對世界麻木了,而齊劍飛,是他唯一的光。左然認為這兩個角色很適合他們……的原因是什麼?
對於齊劍飛的“睜眼”,何修懿一開始總是不過。
左然便道:“修懿,情緒有些過度。”
“嗯……”
“修懿,”左然語氣十分柔和,”不要試圖強迫自己變成情感豐富的人。你就是你。將注意力放在對手演員身上,與他共同創造一個情境、一種氛圍。永遠不要覺得自己太淡,從而變得誇張,因為……那樣的話,演出來的便是一個謊言,而你,會養成創造謊言的習慣。”
“……”一番話完全擊中何修懿內心——由於性格平和,他會不自覺地擔心自己無趣。
他很驚訝——左然竟然如此了解他的弱點。
“偉大的演員之所以令人尊敬,是因為他們有勇氣保持自我,而不是琢磨自己是否正確地演繹了誰。你知道嗎,劇本其實隻存在於作者筆下、白紙之上,而你本人如何看待人物,是帶著你自己獨特的痕跡的,你有權利堅定自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不是說過那麼一句話,‘你自己這個人,比你一直希望要成為的最佳演員有趣千萬倍。”
“……”
“修懿,我迷戀的……便是你的風格,帶有何修懿特點的東西,別的我都不要。”
Advertisement
“左然……”我的風格嗎?
即使“淡淡的”,也不要緊嗎?
“盡情表演就好。導演是我,永遠不會失望,永遠不會後悔,永遠不會不耐,永遠不會暴躁,所以……放心。”
何修懿點點頭:“嗯。”
“還有,可以大膽分析,詮釋個人理解,不要刻意考慮能否達到所要求的效果。假如哪裡有了偏差,我會立即與你探討。”
左然的一席話,令何修懿十分安心。
他根據自己的理解進行假設,並且據此假設使動作復雜化。雖然劇本上隻寫了“睜眼”,他卻會憑借想象力具體到“齊劍飛睜眼,卻是感到燈光刺眼,於是又閉眼,努力睜開一條小縫,四下環顧,打量房間,想要尋找熟悉的人”等等形式。
許多“面癱”演員之所以會“面癱”便是因為,他們不會或者懶得填充細節,表演當中充斥大量空白,十分地缺乏層次感。
何修懿以前也想象,而且十之八九沒有問題,隻是上次導演不是左然,是李朝隱,何修懿便不敢嘗試很“奇怪”的想象。現在,他卻會進行更多的假設,拍攝多條,仔細體會怎樣最好,以及創造出那條時候的狀態。
最終,他們拍攝出了一場很有趣的“睜眼”。
何修懿強烈地感覺到他加入左然的工作室是個正確選擇——他覺得自己似乎提高了。
左然,十分盡心地為他長遠打算,而且給了許多過去沒有任何導演給過的建議。這與其是說左然執導水平高過李朝隱,不如說單單隻是由於他更加了解何修懿。
第38章 《萬裡龍沙》(三)
“床戲”中的最後一場, 何修懿卡了段臺詞。他舌頭系帶短, 偶爾繞不明白。NG了足足二三十次, 才終於讓“左導”滿意。偏偏那個場景何修懿要一邊吃一邊說, 咬掉一口饅頭, 再說:“那個長翅鳳蝶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何修懿NG了二三十次, 饅頭也咬了二三十口, 噎得快不行了。
當天晚上, 左然便來到了何修懿的房間, 以“老板”的身份要求何修懿練習語言基本功——語言基本功是要一生堅持的, 而何修懿有六年空白期。左然知道何修懿會偷偷練習,但發音、發聲這東西,有人幫忙聽著將會事半功倍。
他先讓何修懿鍛煉了半小時, 一直把何修懿弄得面色潮紅, 才又對對方進行了腰部、腹部以及胸部呼吸肌肉訓練。
何修懿清楚左然是為自己好, 也毫無怨言地配合著做動作。
在做胸部呼吸肌肉訓練之時, 左然將右手手掌放在了何修懿需要控制的肌肉群上, 確保姿勢正確。左然的右手手掌隔著衣服、皮膚熨燙著何修懿的心髒, 何修懿的心髒仿佛也因為那灼熱高溫而躁動不安、橫衝直撞。皮膚像是要被燒焦, 兩顆凸起也從藏匿的棲息地掙扎著站起來, 打算奪路而逃似的, 令何修懿無端想起拍攝《家族》時那一場穿著浴袍的半裸戲——當時對方手的位置也差不多。何修懿臉紅了, 一股微弱電流從胸口順著五髒六腑直衝向下,酥酥麻麻的。他想打開左然的手, 可是對方實在太過正經, 語氣平靜地說“加強胸下部肌肉的力量。背下、腰上肌肉要與地面對抗”,他也不好多想。
接著便是發音訓練。吐字、歸音需要用畢生去貼近完美,然而十分可惜的是,肯花許多時間學的已經不太多了。有的時候,在電影院這種空曠的氛圍裡,偶爾,觀眾不看字幕甚至聽不清、聽不懂臺詞,直接影響了對於角色的理解。據說有些演員很不重視臺詞,連講都懶得講,正式開拍時念“一二三四”,全等後期配音。
左然說:“下邊是……平舌音。”
“嗯。”
“念,‘左’。”
“……”
左然給何修懿看了一下書頁:“念,‘左’。”書上給的練習題目真的是“左”。
何修懿隻得道:“左。”這種“發音”,看似與小學生學拼音差不多,實則不然,需要運用演員專業呼吸方法、聲音支點、口腔力度、氣息強弱,將所有字都念標準,同時還要注意聲音連貫、平穩等等。每天一個字一個字地練,每種聲韻四聲全部念到之後再從頭輪。
“不夠好聽,再來。”
“左。”
左然撩起眼皮,看著何修懿的唇瓣,聲音十分低沉磁性地道:“不夠好聽,再來。”
“……左。”何修懿很努力,聲音都發顫了。
“念我名字。”
“……左然。”顫得更厲害了,何修懿自己都能明顯感覺到。
左然見將何修懿逼出了顫音,唇角深了一點,“這字、這詞念得不行,平時需要多多練習。”最好有事沒事就念叨上幾遍。
何修懿:“……”
左然垂下眼睛,又指了指書頁:“一聲二聲三聲四聲,二聲三聲一聲四聲,都來一遍。”
“嘬昨左做,左昨嘬做……唔。”書上給了這四個字,各自是每個音下的最常見字。
“組詞再念。念我名字,昨天、嘬咬、剩下一個詞匯很多,自己想吧。”左然慢條斯理地道。
“第一個字,可以換個詞嗎?”
“不可以,這個詞你念得最差。”
對著任性老板,何修懿無奈了,隻得也是“公事公辦”地道:“左……然,昨天,嘬咬,做…………”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到了這裡,何修懿滿腦子都是那個在網絡上最常出現的詞——做愛,完全想不起來別的。他自然不會講那詞,否則,四個字便完整地連成一句話,而且還是一個十八禁的故事。念到最後一次,何修懿才發覺自己又被逗了。方才腦子短路,注意力光放在“左”那個字上了,沒有琢磨“做”字。他卡了足足五秒鍾,才終於想起來一個:“做飯。”內心羞愧難當,覺得自己簡直中了邪了。
左然盯著何修懿看了好幾秒,才一點頭:“可以。下一個——翹舌音。”
而後何修懿進行了不少口齒訓練。他驚訝地發現,不論是什麼繞口令,左然都能用極快的語速清晰地講出來。何修懿跟不上左影帝的速度,有時舌頭打結、轉不過來,左然便瞧著何修懿唇瓣內不斷掃動著的舌尖,微微地笑。
還有氣息訓練,也就是說,要一口氣念完很長的一段話,或者在最合適的地方進行換氣。
最後一個訓練,便是發聲。
左然問何修懿:“發聲訓練,會嗎?”
“會啊。”
發聲訓練應該全都一樣。
左然點頭:“偶爾,你的發聲聲源不是完全規範,大概是很多年疏於練習之故。”
“啊?”何修懿說,“不可能吧?”這種東西,應當早已根植於肢體中,成為了一種習慣。何況他也一直在練,隻是常年陪著母親住在醫院,周遭環境比較“惡劣”,實在無法系統規範地來。
“真的。”左然道,“比如今天,站姿之下念‘長翅鳳蝶’時似乎哪裡有點不對。”
“……真的?”
“那現在來一遍。”
“長翅鳳蝶。”
“再用標準流程念下這四個字。”
“……好吧。”那套流程可麻煩了,但是可以實現標準發聲。
左然說:“那開始吧。”
“哦。”何修懿隨手扯了張床單,“哗”地一下罩在硬地板上,彎腰躺了上去,開始第一步——尋找聲源了。
他用舌尖抵住下牙齒背,軟腭放松,靠攏舌根,氣從胸腹,也就是“丹田”發出來,氣流震動聲帶,發出了“ng”的音。這個“嗯”音十分像是呻吟,也很像是撒嬌。
何修懿努力地尋找聲源。脖頸貼著地面,令後咽壁挺立,據說,這樣可以上通鼻腔下通胸腔,聲音亮而渾厚。他“嗯嗯嗯”的,接著再由基音“ng”帶出各個聲母、韻母、聲韻,比如“ng——a”“ng——o”,“嗯,啊,”“嗯,哦”“嗯,呃”叫了半天。
這套步驟全是為了保證演員得以使用自己並不大習慣的正確部位發聲。仰臥發聲是最為容易的,當用仰臥姿勢掌握標準生源之後,演員會再改為側臥、俯臥、跪姿、站姿等等,不斷重復“ng”,再過度到聲母、韻母、字、詞、句,使得臺詞完全規範。
何修懿用標準流程念完之後,發覺,自己之前聲源部位好像的確有點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