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何修懿的喉嚨發緊。他很清楚,有什麼東西即將天翻地覆了。兩個人之間那層薄薄的隔板即將被衝天的大火焚燒殆盡。他仿佛能看見烤焦了的木頭,聽見噼裡啪啦的可怕的聲音,感覺到它斷裂、坍塌時的景象。
見何修懿明明白白問出來了,左然冰川一般的雙眸中此刻卻仿佛燃燒著烈焰,“是愛情。”
第27章 《家族》(十五)
聽到“是愛情”這三個字時, 何修懿的全身猛地抖了一下, 全身的骨頭、血液、皮肉都被灼燒著, 仿佛即將沸騰起來。
過去一切疑問瞬間有了解釋——左然為什麼不舍得抽耳光,為什麼硬換掉柳揚庭,為什麼爭番位搶男二, 為什麼拍戲時……有反應。
左然將茶輕輕放在桌上, 身體靠著桌沿, 顯示出了腰部一個極美好的弧度:“我是在大二時,無意中看到了你的第一部戲, 特別喜歡你對於角色的演繹,感覺直擊心肺。”
“那部戲嗎?”何修懿還記得,當時演的, 是個“孤獨”的人。
“那個角色和我當時狀態很像。因為父親工作原因, 我……小學六年一共換了兩次學校,中學六年同樣走了三個地方, 每次剛剛有了朋友,便要被迫與所有人說再見了。這導致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內,我對與周圍人交往沒有興趣。”
“……”何修懿想:你現在也依然沒有興趣。不過, 他總算有點是明白左然性格的成因了。一直不停遷徙的人, 一般會走兩個極端——要麼不喜與人產生聯系, 要麼八面玲瓏從善如流。
左然繼續講道:“世上遷徙,都是為了生存、繁衍,而你演的,卻透露著詩情畫意。我還記得你在電影中唱了一首歌, 叫作《不要把我葬在寂寞平原》。”【不要把我葬在寂寞平原,年輕人傷心地低吟:我常夢想在教堂裡安睡,躺在我父親近旁的那座山崗。】
何修懿點點頭:“取自某電影中牛仔們的歌。”
那部片子,左然反復看了多遍,而何修懿,也留在了他的心尖。他想知道何修懿是不是也是同樣的人,經常搜索信息,卻是一無所獲,因為何修懿也隻不過是一個新人罷了。他曾經按“攻略”嘗試結識對方,給何修懿寫信,給何修懿畫畫,送何修懿禮物,卻是一無所獲。
左然停了一下,而後又十分平靜地說道:“大三暑假,我的一個朋友去橫店當群演‘體驗生活’,有次他說,你的劇組也正在那邊拍電影。”
何修懿算了下:“那是我的第二部戲,也是復出前的最後一部。”畢竟他一共隻拍過兩部。
“不太清楚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理,我也跑去了影視城,被朋友介紹給群頭,然後等待進入你的劇組拍一、兩天戲,然後我便……見到了你。”
左然還記得,第一感覺是,他沒見過那麼漂亮的人——一雙眼睛半夢半醒,令人想要狠狠地吻。那種悸動如今依然還在胸口。雖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然而卻是左然人生當中最重要的一天,那些記憶滾燙滾燙,像被人用燒紅了的烙鐵印在骨頭上,從未因時光的研磨、歲月的衝刷而有一絲一毫的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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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然繼續回憶:“你……對人挺好的。那天上午下雨,導演讓正式演員去避雨,群演冒雨拍戲,後來……那場雨越下越大了,是你打傘過來,並且對導演說‘算了,這麼大雨,讓他們躲躲吧’。因為那一場雨,上午的戲沒有拍完,劇組不給群演準備午餐和水,也是你自掏腰包請了我們的。”他也終於知道,何修懿和他並不是一樣的人,何修懿隻是非常地有同理心,因此天生便是好演員的料子。
何修懿笑了笑:“人應該不多吧?我那時挺窮的,不舍得花錢的。”
左然沒有回答,而是繼續講述:“你們幾個正式演員訂的盒飯是另一種,低鹽低糖低油低脂。當時,你看見我打開盒飯,目光十分奇特……我便叫你挑塊肉去。這是首次真正接觸。”何修懿當時隻有22歲,看著高鹽、高糖、高油、高脂的盒飯不自覺地露出了羨慕的眼神,在左然眼中十分可愛,於是遞過盒飯、筷子,叫何修懿自己夾點。何修懿沒忍住,掰開筷子,夾了塊紅燒肉送到自己嘴邊,而後,為了不弄髒對方的筷子,微微龇著牙齒,咬住那紅燒肉一端,舌頭一縮叼走了它。左然看著何修懿露出來的堅硬潔白的牙齒,柔軟淡紅的舌頭,沾了油汁的嘴唇,因偷吃成功而撩起來的嘴角,再次覺得……想狠狠吻。
何修懿道:“我不記得……”
左然繼續回憶那些的事:“下午,我要演一場爆破戲。‘炸彈’一響,我便被‘炸死’在後邊地上。可能因為我想在你面前表現好一點吧,‘炸彈’響了之後,我便猛地躍起並且摔倒在地。因為趴得太狠,帽子掉了,還滾遠了,在寂靜的片場產生了一種特別刺耳的聲音。”
聽到這裡,何修懿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也知道,群演地位低下,導演叫我立刻起來,重新拍攝。隻有你走回來,問我沒事兒吧……還說,鏡頭拍不到腰以下,落地時保護下自己。”他記得當時何修懿在笑,在雨後的空氣中很清新。當時,何修懿幫他把帽子撿了回來,背光走過來時身後有道彩虹,他精致的臉孔好像會發光般。那個時候,流逝的時間溫柔得仿佛沙漏中的細沙。
“喂……”
左然又說:“那天結束之後,我鼓起勇氣向你搭了幾句話。當時你在抽煙,不過還是夾著煙與我聊了下。”
何修懿說:“我戒煙了。”何修懿從前煙酒重,不過母親生病之後,他十分沒出息地停了全部不良嗜好。
“當時你教我說,倒下時可以慢一點,多多表現自己,為將來爭取些機會。”
“……”
“你問我為什麼要幹群演,我撒了謊,說為夢想,其實講的都是別人的事。你便教我如何向導演們自薦,還有應該如何準備各種資料。”
“……”
“當時你說:‘你會紅的,能成為一個好演員。’”
何修懿說:“這是顯而易見的啊,你光憑臉也能紅的。”
左然又道:“最後,你走之前,對我笑了笑說:‘希望將來能與你演一場酣暢淋漓的對手戲,到時候你一定要提醒我一下,我們兩個曾經見過。’”左然記得非常清楚,何修懿轉身離開時,夾著煙的手對他揮了下,在煙霧和火星當中,那個人變得縹緲了。
一見鍾情。
何修懿“再見”了。左然看著何修懿的背影,看著戲服下略顯瘦削的身段越來越遠越來越小,胸膛中翻湧的最強烈的感覺便是:要再相見。
左然當時是20歲,身體有著躁動,卻覺周圍的人大多庸俗不堪。在一次次與人相遇,又一次次與人告別的他眼中看來,世界荒誕無稽、荒唐至極。生在世上,便是俗的,區別隻有是陽春白雪的惡俗、還是下裡巴人的惡俗。總之,唯一的應對方式便隻有冷漠,但凡給它一點回應,便同樣地惡俗了。可何修懿坦坦蕩蕩,對人對事有著另外一種通透,這令左然有些著迷。他本以為,自己這個捕蟲人被分配到的羅網網洞大得出奇——各種生物來來去去,稍作逗留便又找到出路離開,沒有想到,突然有隻漂亮到了令所有人驚嘆的蝴蝶闖進來,撲騰著金色的翅膀,並且再也不飛走了。
頓了一頓,左然又道:“我知道你是隨口安慰我,但我覺得……是個約定,唯一與我有過約定的人。我不想要讓你失望,很可笑吧?我總認為,若去上班,不再演戲,便是違約。”何修懿說“希望”演對手戲,左然不願令何修懿“失望”——第一次喜歡一個人,如何能令對方“失望”?
“呃……”
“我學的是建築,然而我不喜歡,當時也不知道畢業後幹什麼。當了一個月群演後,我發現自己還挺喜歡演戲,不過,更加重要的是……於是我便正式進入了這一行。”左然省略了中間幾個字。隻是,因為臉長得好,他立刻便有了很不錯的機會,直接拿到男三角色,沒有經歷過痛苦掙扎的階段。
何修懿的震撼簡直難以形容——左然,名校理工科畢業的,身上一直都有“學神”光環。他完全沒想到,左然進娛樂圈,居然是這種極為隱秘的原因。他感到很“玄幻”——因為“善良”,被人喜歡?現在三流的偶像劇都不這麼演了。就算因為“狠毒”被人喜歡,都更加時髦些。
那邊,左然的眸光一閃一閃的:“不過,很快,你便消失了,不見了。”
何修懿說:“我家裡出了一點事。”
“我一直在打聽,卻總沒有消息。”
“我沒有和人講。”
“我等了你六年……那六年中,我總在夢想著,有朝一日,可以與你對戲。其中夢想得最狠的,便是飾演一對情侶。”
“……”
“我等了你六年……即使是我,也快受不了了……因此,我接下了《家族》的劇本時……向李導推薦了……像你的柳揚庭。”劇本他很喜歡,於是便接下了,隻是……他實在是思念得太狠了。
“左然……”
左然自顧自地說道:“我以為你不會再出現了……於是我便忍不住想,我這輩子最濃烈的感情,大概是無處安置了。但與有點像你的他……一起演一部戲,也許能將夢想……實現那麼千百萬分之一。”
何修懿簡直沒辦法相信。
“修懿,”那邊,左然又啞著嗓子道:“你不是他的替身,他是你的替身。”
在第一年、第二年和第三年時,左然覺得,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人在寂靜的夜晚唱著一首情歌,孤獨中還透著些清甜的味道。而到了第四年和第五年,左然漸漸感到,隨著時間流逝,情有所歸的可能越來越渺茫。他就像是拿著一個破舊皮囊,聽著水滴一滴一滴落下,慌慌張張地用手掌去接去堵,但卻還是什麼東西都留不下,又好像從懸崖上摔下來,在半空中掙扎,什麼都抓不住,卻也落不了地,心裡隻有強烈的不安和慌亂。
何修懿參演的唯二兩部電影,他反反復復看了上百遍,以至於可以講的出,何修懿的每一段劇情出現在幾分幾秒——動作是什麼樣子的,神態是什麼樣子的,也背得出每句臺詞。看得越是仔細,他便越是喜歡。左然還保存了全部關於何修懿的新聞,同樣感到,這個人真的值得他念念不忘。他也常在演戲之餘,開車在何修懿老家街上亂轉,渴望能在不經意間再次相遇,然而每回都是失望。
整整六年,他沒有一天不曾想到何修懿。其實,所謂“臨近絕望”,並非撕心裂肺痛徹心扉,而是一種很平凡、很平凡的寂寥。他有時會夢見何修懿“復出”了,每次夢醒之後,都要恍惚好幾分鍾,才能披衣起床,開始“他的一天”。到了後來,即使明知是夢,他也渴望能在夜晚追尋他喜歡的人的蹤跡。
因此,當他看見何修懿以“裸替”的身份出現在片場時,他的心情簡直難以形容。往常那些沉甸甸地壓在他心尖的東西,似乎忽然之間生出雙翼,終於是歡快地飛了開去。
然而,他是一個很專業的演員,他不可以強制總導演換演員。他能做的,就隻有接受了一開始沒接受的大尺度床戲——《家族》的激情戲,原本沒那麼多。
左然家中閱讀室內,木香、書香,緩緩彌散。時間仿佛都凝固了,一秒一秒緩緩流逝。屋裡燈光宛如是海浪一般的能輕輕流動的東西,流瀉在何修懿身上,溫柔地將他擁抱在其中,燈光中跳動的細小塵埃也像是隨風跳躍的精靈。
“左然……”何修懿不敢看左然那雙眸子,“抱歉,我不知道您懷著這樣的心思……”
“現在你知道了。”
“我……沒想過……與您交往……”
“以後可以想想。”
何修懿不知道應當如何拒絕——這種愛意太過沉重,輕率不得。作為一個天生的gay,在被對方“撩撥”之時,他也會動下心。然而,他的反應隻和任何一個面對左影帝的男女一樣,距離愛情相去甚遠。在這種情況下稀裡糊塗接受,便是對那濃烈的感情的褻瀆。他不想讓自己與對方交合時的肉體胡亂地包裹住半生不熟的靈魂——一輩子那麼長,倘若沒有堅定的決心和信心,無法走到最後。
半晌之後,他張張嘴:“左然,對不起……”
“別講。”左然突然伸手,將食指和中指輕輕按在何修懿嘴唇上,“吊著我吧。”
“……”
“假如無法接受,那便吊著我吧。對我來講,是一樣的。”或者,吊著更好……因為他不可能愛上其他什麼人了。
“左然……”
“現在這樣,也輕松些。”左然語氣依然不急不緩,好像一座火山,表面不動聲色,底下幾百米處卻有著最炙熱的巖漿在奔騰湧動,“我不需要一邊刻意制造一些曖昧,明示暗示,一邊擔心過於露骨,嚇著了你。”在何修懿當替身時,因為二人應當“剛剛認識”,左然從不敢表現出什麼,隻有第一天實在忍不住,在人大腿根留了個吻痕。後來,對方正式加入劇組,左然便時不時試圖撩撥對方、暗示對方,希望何修懿能產生一點綺念,同時苦苦壓抑最真實的念想,因為害怕一旦開閘,自己那些傾瀉而下的瘋狂的情感會衝垮一切正處於朦朧中的曖昧。
“……”一次次的接觸,從何修懿眼前劃過。
“我不會逼迫你做任何事——我甚至可以裝作從沒愛過你,或者,從未見過你。”
“不用。”何修懿隻能不斷地重復:“對不起……對不起……”
“修懿,”左然站直了身子,“之前六個生日,你全部缺席了。今年……給我一個擁抱當作禮物好麼?”
“……好啊。”這種要求,無法說不。何修懿走到了左然身前,張開雙臂輕輕摟著對方。他再一次,感覺到了左然心髒猛烈跳動時的狂熱節奏,似乎即便隔著衣服,都能夠將自己燙傷。
左然緊緊抱住了何修懿的腰。除此之外,沒有再碰任何地方。
何修懿還是不大敢相信。
左影帝,自六七年之前開始,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