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一世,我必須和趙君堯在一起,我們才能脫離再次重生的命運。
趙柏卿道:「昴宿是未來幾十年內空中最亮的星,我是命定的人間之王,生來便要主宰天下,如果我不能回到軌道上,天下必將大亂。」
他再次執劍,劍身上寒光流動,劍鋒直指青樓:「阻礙我登基的所有人,都得死。」
他還是要殺穆婷婷。
「別去!」我立刻亮出藏在袖中的匕首。
「其實還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我死。」我將匕首橫在頸邊:「我死了,那復雜的三顆星運動就能停止,你也能脫離一次次重生的困境。」
「不!」趙柏卿一個箭步衝過來奪下我的匕首。
我冷笑:「這一次不行,還會有下一次,我發誓,這一世隻要你敢濫殺無辜,我就立刻……」
「閉嘴!」趙柏卿捂住我的嘴。
他痛苦地用唇貼住手背,吻相隔一掌之咫的我的唇。
「為什麼?你為什麼一定要改變我?」
因為你也改變了我,一報還一報。
我的淚水落在他手背上。
不遠處突然響起趙君堯的呼喊:「小圓,你在哪?」
趙柏卿立刻收回手,退卻到黑暗深處。
「小圓?」趙君堯越走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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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急匆匆擦幹眼淚,走出黑暗迎向他。
「小圓你在這兒!孤找了你好久。」趙君堯站在光明裡,白袍潔白無瑕,正如他這個人,仁愛正直毫無蔭翳。
「你見到穆婷婷了嗎?」我問。
趙君堯笑了:「當然,孤見到她時她正在跳舞,舞得很美,琴也彈得好,容貌堪稱人間絕色。」
他一臉心馳神往,我心道,果然,他愛上她了。
可趙君堯忽然抱住我:「孤差點對她一見鍾情,可是孤的心中,早已有了小圓,滿滿當當,容不下其他人了。」
我的心在這一刻被愧疚感包圍,我深知自己對不起他的真情。
曾經三十三世,我想要時,愛而不得,這一世我已經不想要,卻得到了。
「孤對小圓的心,天地可鑑,此生此世,除了死別,沒有生離。」
我震撼到久久無話。
趙君堯長著我最喜歡的俊美面龐,是我無數個夜晚的夢中情郎,當他許我一生一世時,我的內心深處,竟似一座下滿了雪的空城。
我想起冷血無情的趙柏卿,想起被我間接辜負了的黎民百姓,想起已經有明顯好轉的家人……為什麼我還不知足?
我應該知足。
於是我說:「好。」
11
三年後,趙柏卿篡權登基。
這一世他沒有血洗宮廷。
皇帝被囚,趙君堯被縛,而我,和我的兒子,也沒有死。
「他長得很像你。」趙柏卿評價。
東宮內侍女太監戰戰兢兢跪了滿地,趙柏卿所到之處,無數人大喊恭迎新帝。
我很平靜,抱著我與趙君堯的兒子,向他行禮:「陛下,他叫趙小澄。」
「小澄?」趙柏卿的目光有一瞬間變得很遙遠:「好名字。」
我低頭恭敬道:「賤名好養活,唯願吾兒魯且愚,還請陛下開恩。」
話畢,我鼓足勇氣抬頭看他。
趙柏卿身著黑金龍袍,淵渟嶽峙,盡顯帝王威嚴。
他扭頭避開我的目光,看向窗外,那青翠欲滴的萬歲山。
「你們去山上寺廟常住,沒有朕的命令,不準進宮。」
「是。」我跪地聽命。
愛恨情仇,都已消弭,順從,才是我一生的注腳。
不是沒想過反抗,但我鬥不過命。
那麼,便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努力經營好生活。
我帶著小澄在山上住了十年。
這期間趙君堯病逝。
他天生是即將熄滅的亢宿星,壽命不長。
趙柏卿允許他下葬皇陵。
我仍在山南為他立下小小的衣冠冢,每天清晨去看一看。
山中似太古,日長如小年。
我晴日種菜,雨日垂釣,陰天制墨,門前柳影蘭舟,煙滿吟蓑,風漾闲鉤。
寺內清靜安寧,石上雲生,山間樹老,水可陶情,花可融愁。
唯一的煩惱是宮裡時常送來大箱的詩書經綸。
四書五經,兵書帝策,書上寫滿批注,全是趙柏卿的字跡。
送書來的侍衛跪地道:「奉陛下口諭,何夫人在山間也應當勤勉讀書……」
我震驚。
趙柏卿實在是教我教上了癮。
我天生腦子不靈光,但按照趙柏卿的教導,早記晚背,按時回憶,竟也慢慢啃下了幾個大部頭。
小澄一天天長大,我的學問也在一天天膨脹。
等小澄七歲時,我已經可以做他的啟蒙老師。
很幸運,他沒有遺傳我的笨腦子。
他很聰明,博聞強記,十五歲時已經可以與我坐而論道。
這時的我,已經三十七歲,即將知天命的年紀。
我常住萬歲山,站在山間向下遠眺,便能看到巍峨宮闕。
朱紅宮牆內,琉璃金瓦下,還有無數的故事在上演。
有時我會想起趙柏卿。
他政績卓著,從諫如流,勵精圖治。
平定邊關韃靼,掃清東南倭寇,在國內推行新政,重新丈量天下土地,打擊豪紳扶助貧農……
聽聞他至今仍沒有子嗣,一心一意撲在治國上。
身為帝王他幾乎完美無缺,唯一的缺點是他太喜歡親力親為,凡事都要親自學習研究。
他嘔心瀝血,宵衣旰食,在不到四十歲時徹底病倒。
昴宿的星變得黯淡。
太醫說他活不過這個冬天。
深秋時節,滿山肅殺。
傅泱和掌印太監登上萬歲山,在廟前宣讀聖旨。
我的兒子,趙小澄,被過繼給趙柏卿,成為太子。
我不能說我毫無預料。
開春以來朝臣就對皇嗣問題爭論不休,各地王爺蠢蠢欲動,萬歲山下的侍衛,比往年增多了七八倍。
那時趙柏卿就在提防有人對我們下手。
現在他讓人正大光明地將我們迎入宮中。
纏綿病榻時,趙柏卿時常召見小澄,帶他批閱奏折。
他從未見過我。
我是隨遇而安的性子,在宮中隨意轉轉,看看往來的年輕宮女。
她們活潑鮮妍,實在美麗,我不禁感慨自己已經老了。
「何夫人,陛下召您敘話。」太監突然喊我。
我快步跟著他走向乾清宮,總覺得今日眉毛畫歪了,眼角似乎添了皺紋。
步入趙柏卿的寢殿,濃重藥味瞬間撲上來,氣氛凝滯肅穆。
趙柏卿坐在床內,幔帳低垂,完全擋住了他。
我在明處,他在暗處,他能看清我,我卻完全看不清他。
「小圓。」他喊我閨名。
太多年,已經沒人這樣喊我,我愣了愣,跪伏在地:「臣在。」
良久靜默。
趙柏卿再開口時,聲音喑啞而冷肅,問我小澄平日起居事宜,我板板正正地一一回答。
「何夫人平日可堅持讀書?」
「回陛下,有。」
趙柏卿問了我幾道治國策,我仔細思慮後認真作答。
他似乎輕輕笑了聲:「學問之富,真如兩腳書櫥。」
我也忍不住笑了,恍然間,仿佛回到很多年前。
他教我《揚州西慢》,我總也學不會,哭了又哭,他不知擦湿了多少帕子,一遍遍教我重來。
等我終於能連貫彈出十個音,他幾乎跳起來拍手稱快:「好好好,好聽死了,真是鍾子期再世!俞伯牙重生!」
「何夫人。」趙柏卿猛烈咳嗽了一陣,斷斷續續地繼續說道:「你亦有安邦定國之才,如此,朕便放心……你做我朝太後,輔佐小澄做好皇帝。」
他的咳嗽聲越來越劇烈,我渾身緊繃,緊張到極致。
忽然間天青色幔帳上濺開鮮血。
我立刻爬起來撲過去,兩邊守候的太醫和太監也衝上去。
「讓她走,不要讓她看到朕!」趙柏卿聲嘶力竭,天青色幔帳激烈晃動。
太監立刻請我走:「何夫人,陛下不願讓您……唉,請何夫人走吧。」
我退到他的寢殿外。
夜已深,宮殿長廊上一燈如豆, 天上星鬥全部灰暗模糊。
我呆立了許久, 仿佛沒有情緒, 整個人空茫無措。
可是我的淚在掉。
總是如此, 我的身體先於我的心靈感知到情緒。
身後太醫和宮人急急忙忙進出,帶起蕭殺寒風。
忽有一白胡子老人搖搖ṭű⁵晃晃走來, 滿身酒氣,渾濁的眼珠在看到我後頓時清明:「你……亢宿伴星?」
我驚訝:「你是國師?」
國師瘋瘋癲癲地笑了, 拍手大叫:「天命!天命!」
我攥住他的肩膀狠聲問:「陛下會怎樣?他是不是萬壽無疆。」
國師手舞足蹈, 拉著我:「你來, 你來……」
我不由自主地跟隨他走,穿過一道道宮門, 登上望星臺。
天上陰雲蔽空,望不見星月, 我問國師要帶我看什麼, 他指指六十四卦陣中的三樣東西。
「你看,陛下指定的隨葬之物,他讓老夫做法,保證這三樣必須跟著他重生, 再重生就是新的輪回啦,到新的人間去, 是人是狗都不確定……」
「不準你打誑語!」我滿心憤怒,淚水卻簌簌落下, 掉落在陣中。
我連忙跪地擦幹那滴淚, 生怕擾亂了趙柏卿的輪回之路。
離得近了,我一抬頭就能看清那三樣隨葬之物——他掃清六合的鎮國劍、朱批四海奏折的御筆,以及,一塊墨錠。
散發著悠悠橙子香的, 圓滾滾的, 陳年墨錠,墨錠上歪歪扭扭刻著兩個字:「橙吟」。
恰此時, 宮內金鍾沉沉敲響九下, 從乾清宮到太和殿, 從長安門到萬歲山,一重重震蕩,撞破世間魍魎,餘音嫋嫋, 散入混沌天幕中。
未至十, 九已終, 真龍死,天子薨。
趙柏卿,走了。
這一刻,我眼淚決堤。
國師隨風起舞,念念有詞:「昴宿降, 亢宿亮, 伴星福祚綿長……」
我的眼淚流不盡,我的心卻清晰堅定。
站起身,看向遠處山河萬裡,我明白, 我必將繼承趙柏卿的遺志,輔佐小澄登基,延續他對這江山社稷的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