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長川向來不是一個在意年紀的人。
甚至於在戰場上摸爬滾打了十幾年的他,對生老病死看得都比一般人淡。
——凡是人總逃不過這一遭。
當初昭懿太後駕鶴西歸時,應長川心中雖也沉痛,但始終為戰事所牽絆的他更多的卻是理智。
可是現在江玉珣這簡單的幾句話,竟輕而易舉地讓他的心也跟著亂了幾分。
那日聽到江玉珣說“長命百歲”後,應長川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些許惶恐。
並非因為他想起了兩人之間的年歲之差,而是因為江玉珣兒時久病在床的日子。
現如今江玉珣的身體雖然好了許多,但是體質仍比一般人弱……
殿上的紗簾還在隨著風輕輕地搖擺。
應長川的心中那些旖旎的念頭卻已蕩然無存。
這向來是他不願意多想的話題。
早有了牽掛了不舍的他冷不丁地抓住了江玉珣那隻還在輕輕擺動的手,並深深地看向對方眼底:“等過幾日我叫太醫過來,給你再把把脈,開些藥調養一番。”
“啊?”
上一秒還在糾結自己是不是說話過分直白的江玉珣忽然愣在此地。
剛才不是在說應長川的年紀嗎?
怎麼又變成我去養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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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長川的思維未免有些太過跳脫。
還沒有轉過彎來的江玉珣疑惑地看向對方:“我最近連傷風感冒都未有過,為什麼要去找太醫?”
這一次,應長川並沒有回答江玉珣的問題,而是突然拉著對方的手站了起來。
他的動作幅度極大,方才被迫坐在應長川腿上的江玉珣起身之後也忍不住握緊了身邊人的手。
夏風順著廊柱的間隙吹起兩人的衣擺。
應長川一邊拉著江玉珣向前走,一邊側身輕吻他的發頂,並隨口說道:“起風了,回去休息吧。”
風?
夏季還沒有過去,空氣中仍有燥熱之意。
尋常人這個時候都想著吹風、避暑,應長川怎麼又故躲起了風。
……帝王心似海底針。
真是格外難猜。
-
羽陽宮雖要修,但是絕不能勞民傷財。
圖紙上新規劃出來的皇宮的基本格局,與從前相比較並未有太大的變化。
大周所處的時代本就流行高臺建築。
因此大部分建在低地的建築都選擇了原址重建,並按照時下流行的風格做抬高處理。
同時工匠還於皇宮中大量開挖人工引水渠,與地下排水設施。
並且這些設施將受涝較輕的宮殿附近的積水,引到了位於羽陽宮西南角的人工湖中。
在保證居住環境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削減施工量。
甚至於還為皇宮之中增添了新的風景。
從前的羽陽宮窮極奢侈,堪稱藝術傑作。
而如今新修的羽陽宮,又多了許多從科學與實際出發的考量。
擅長工藝與技術的工匠,即將隔著百年時光共同完整這座承載著無數歷史的宮殿。
這座建在昭都城北,並沉寂了三年多時光的宮殿,也再一次熱鬧了起來。
江玉珣和應長川在羽陽宮裡住了一日,接著便乘馬車離開此處,向燕銜湖而去。
……
榆木制成的馬車車廂寬敞而氣派,四角還掛著鈴鐺隨馬匹腳步一道輕搖,生出悅耳的聲響。
此時它正駛過昭都的長街,緩緩駛出城門向著郊野而去。
這駕馬車不但車體寬敞,甚至於就連車壁上都沒有明顯的連接之處,明顯是用一整塊上等的榆木板制成的。
市面上這樣一架車價值可達千金,但這在如今的昭都並不算罕見。
不但達官貴人們家裡不缺這樣的“豪車”,許多富商也已將它購入府內。
遠遠見到車來,正在城外官道旁玩耍的孩童隻回頭看了它一眼便躲到街角,完全不覺得自己見到了什麼稀奇玩意。
自克寒來的馬匹除了充當戰馬之用外,還有部分流入民間。
不過短短的幾年時間,從前隻能駕得起牛車的百姓已經習慣了良駒滿街的場景。
今日沒有什麼要事要做,馬車行駛的速度也不快。
晃著晃著,江玉珣便靠在車壁上睡了過去。
此刻,馬車外。
“籲——”趕車的玄印監突然拽緊韁繩,讓它停在街邊。
聽到外面傳來的響動後,車內的江玉珣揉了揉眼睛,末了有些疑惑地將馬車簾撩開一道細縫,並輕聲問:“齊大人,外面怎麼了?”
“江大人請放心,前方有運棉車路過,需要稍微避讓一下。”
此番天子與江玉珣乃微服而行,一路力求低調。
不但馬車行速緩慢,若遇到有車疾行、負重,他們也會第一時間進行避讓。
在他開口回答的同時,江玉珣就見一匹高大的挽馬拉著板車緩緩駛過官道。
“挽馬”即專門用來運送貨物的馬種,它身材高大、行動緩慢,耐力與力量皆是一流。
如今棉花已在昭都平原甚至於整個大周推廣開來。
但是久居於仙遊宮的江玉珣暫還沒見過運棉的場景。
他把車簾拉得愈大,好奇地向挽馬的背後看去。
寬大的板車上堆著一座用麻布捆扎成的“棉花山”,它目測有將近兩丈高,上面還蓋著一張防水的油布。
高大的挽馬走走停停,棉花山也跟著一道輕輕顫動。
好似一朵白雲墜在地上。
坐在江玉珣身邊的應長川隨他一道把視線落在了那架板車上。
江玉珣轉身看了天子一眼,接著輕聲對身邊的人說道:“昭都城郊還有一段河道沒有通航,因此仍有部分棉花需要經過陸路運至工坊內。”
有了火藥作為助力,怡河的修鑿速度比預想的要快很多。
如今怡河上遊河道基本已經疏通、能夠通航,隻剩下遊還有彎曲河道沒有完成截彎取直。
江玉珣說起話來非常謙虛。
他口中所言從另一個角度看便是——如今栽種在昭都兩岸的棉花,大部分已經可以通過河道,運送至建在怡河另一邊的工坊之中。
距離怡河通航的時間又近一步。
挽馬與板車一點一點消失在了官道的盡頭。
齊平沙重新催馬向前而去:“駕!”
如今正是農闲季節。
可是生活在昭都附近村寨之中百姓,卻沒有像往年一樣無事可做。
男人或是在修建寧平倉或是在羽陽宮內做工,女人則到建在怡河河畔的工坊內紡起了紗線。
——像他們這樣的壯勞力,每月都能領到將近兩百個嘉鑄錢。
百姓不愁吃喝且有了錢後,街道兩岸的小商小販也多了起來。
因此馬車雖在逐漸遠離昭都,但是官道兩邊的風景卻並沒有因此蕭瑟半分。
“香瓜!香瓜賤賣了——”
“胡餅來嘗嘗啊!”
小販的叫賣聲穿透木質的馬車車壁,落在江玉珣的耳邊。
每個人都想過更好的生活,在有限的生命裡嘗更多美酒、美食,見更多的美景、美物。
百姓們有了錢後,小商小販也多了起來。
原本貴族專屬的香瓜也不再那麼稀奇,甚至除了吃的以外,還有小販賣起了簪花與繡品。
現如今昭都仍沒有形成專門的“市場”。
眼前的繁榮在自現代而來的江玉珣眼中著實有些不夠看。
但是此刻的他似乎已經透過這些“幼苗”,看到了未來滿是生機的密林。
自遇到挽馬之後,江玉珣便沒有放下車簾。
此刻他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天空。
昨夜昭都下了一晚的雨,早晨天晴後一碧萬頃,天上連半絲白雲都沒有。
此刻,江玉珣忽然又想起了葬在桃延的童海霖,與北地黃沙下的無數英魂。
……假如他們能看到這一切就好了。
-
馬車到達燕銜湖的時候正是午後。
此時正是一天之中太陽最烈的時候,然而生活在燕銜湖邊的孩童,卻沒有趁著這個時候午睡避暑,反倒是三五成群地聚在燕銜湖邊玩水。
大部分兒童穿著短打,將衣袖高挽起。
甚至還有年紀更小一些的直接赤裸著在湖水裡玩水、摸魚。
伴隨著“哗啦”一陣水聲,一個被曬得黝黑的孩童捧起水瓢,朝著不遠處另一人喊道:“——站住!”
話音還沒落下,他便將手裡的水潑了出去把前面的人淋了個透。
同時又有一少年用衣袖抹去臉上的水痕,並四處張望著問:“方才是誰潑了我?”
見無人回答他的問題,少年索性扶著岸邊的垂柳,朝著周圍人踢起了水來。
不過三兩下,所有人的頭發皆已被湖水打湿。
曬了半天太陽的湖水早變得溫熱。
在這裡玩雖然不會生病,但待久了裸露外的皮膚卻被太陽曬得黝黑,甚至於發紅、蛻皮。
盡管如此,周遭卻無一人有離去之意。
如今百姓都在忙碌,除了這群小孩以外鮮少有人在燕銜湖上玩樂。
江玉珣和應長川也不再顧忌什麼,直接下馬光明正大地向水邊走去。
那群小孩也沒有多看他們一眼。
江玉珣一邊走,一邊忍不住將視線落在孩童的身上,話語裡還帶著一些豔羨之意:“若我和他們一樣大,定要加入其中玩個痛快。”
應長川將視線落至湖面,末了也湊近問:“愛卿喜歡玩水?”
江玉珣沒有多想,直接點頭對應長川說:“我小時候沒有這樣玩過,如今看著是有些眼饞。”
“燕銜島上也有水,去那裡玩比較方便。”應長川隨口道。
說著說著,兩人已經走到了岸邊。
不遠處便是玄印監提前備好的烏篷船。
想到島上的溪水,江玉珣隨之點頭:“也是……”
然而還不等江玉珣把話說完,忽有一名小孩跌跌撞撞地向兩人所在的位置跑了過來。
耳邊在同時傳來一聲稚嫩的:“哪裡跑——”
這架勢嚇壞了守在遠處的玄印監。
齊平沙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他一句“小心”還沒有來得及說出口,跟在後面的那個孩童已蹲在水中,並雙手捧水傾盡全力朝前潑了出去。
這一下便升起了一朵巨浪。
應長川下意識蹙緊了眉。
馳騁沙場多年的天子也沒有想到那小孩竟然如此大膽。
湖水不但將跑在前面的那個小孩淋了個透,甚至還打湿了江玉珣與應長川兩人身上的衣服。
身為玄印監統領的齊平沙早見慣了大風大浪,然而此刻就連他也忍不住在原地踉跄了一下:“……天吶。”
——齊平沙怎麼也沒有想到,這群小孩竟然在當這麼多年玄印監的自己面前光明正大地襲擊了天子與江大人!
緩過神來的他快步向前走去,打算第一時間向應長川行禮、領罰。
然而還不等他抬手,齊平沙的動作便被江玉珣的笑聲所打斷。
“哈哈哈哈你袖子怎麼全湿了?”江玉珣還從沒見過應長川如此狼狽的時刻。
他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場景有些許新奇。
湖水襲來的那一刻,站在江玉珣身邊的應長川本能地抬起手臂,替他擋下了“這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