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描摹起了指尖的痕跡。
夏季的衣衫本就單薄,江玉珣抬手的瞬間,寬大的衣袖也自他手臂上滑了下去,露出一片略顯蒼白的皮膚。
“陛下小的時候為何要隨手刻畫?”江玉珣實在不明白應長川這樣做的意義何在。
說話間應長川也已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他頓了幾息,忽然提起一旁筆架上最細的圭筆隨手在砚臺上蘸了起來。
過了一會應長川才說:“我小時候有些許霸道,凡是屬於自己的東西都要在上面留下屬於自己的印痕。愛卿覺得那忍冬紋如何?”
應長川的語氣非常平靜,完全沒有半點的不好意思。
此時江玉珣已承認這些東西有一定價值,但應長川發問之後,他還是真誠地評價道:“的確能看出幾分霸道和幼稚。”
這種路過留個戳的行為隻有小孩才能做出來。
“……幼稚嗎?”
應長川的話音還沒有落下,江玉珣的眼前便是一暗。
神出鬼沒、腳下沒聲的他不知何時走到了自己的身邊。
不等江玉珣向後退去,他的手臂上突然傳來一陣涼意。
“啊!這是什麼東西?”江玉珣忍不住蹙眉,並倒吸一口涼氣低頭朝自己手腕看去,同時用力回縮手臂。
然而此時應長川已輕輕地握緊了他的手腕。
接著,用手中最細的圭筆在他手腕的皮膚間描摹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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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筆一劃,比批閱奏章還要認真。
——不愧是在屋內留滿了痕跡的人,應長川動作格外熟練。
不消片刻一道忍冬紋便出現在了江玉珣的手腕之上。
“應長川!”江玉珣用力將手抽了回來,“快幫我擦掉。”
應長川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
他非但沒有聽江玉珣的話,反倒是把圭筆交到了對方手中:“愛卿也可以畫一個,報復回來。”
江玉珣下意識攥住了那支圭筆。
……報復?
說應長川幼稚,他還真是不和自己客氣。
這像成年人會做的事情嗎!
應長川並不是在和他開玩笑,說話的同時他已緩緩卷起衣袖,將手腕送到了江玉珣的面前。
同時笑著挑眉道:“想好畫什麼了嗎,小江大人?”
第106章
……應長川是不是以為我不敢?
江玉珣本想拒絕,然而看到對方的神情後,他卻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的毛筆。
和江玉珣略為蒼白纖瘦的手腕不同。
應長川的小臂在一日復一日的行軍中被曬成了淺淺的蜜色,於日常騎射、舞刀弄劍中練出的肌肉也格外飽滿有力。
江玉珣甚至有些懷疑他是不是在借著“畫畫”為由,讓自己看他的身材。
……畫個什麼好呢?
一個“早”字莫名其妙地從他腦袋中冒了出來,下一息江玉珣便忍不住“噗”一聲笑了出來。
這都是什麼和什麼啊!
“哈哈哈你真的不怕我亂寫嗎?”圭筆上的墨汁隨著江玉珣的動作濺到了袖上。
短短片刻,他竟笑得眼睛裡生出了些許淚光。
從未有人在應長川的面前笑得如此恣意。
江玉珣眼底的火苗,似乎也在同時點燃了應長川的心髒。
應長川平日裡雖不能叫“克己復禮”,但是出身於貴族世家,從小受到嚴格管教的他平日裡的言行依舊以“優雅”為先。
最重要的是他還有至高無上的“天子”身份。
平日裡一言一行間莫不透著高高在上的雍容之態。
不但自己從不失態,若是有大臣在他面前笑成這樣,應長川十有八九還會以“御前失儀”之罪施以懲戒。
笑彎腰的江玉珣下意識將手搭在了應長川的腕上,對方則反手輕輕地將他扶住。
就在江玉珣一邊說“沒什麼,沒什麼。”一邊嘗試著憋笑的時刻,應長川忽然上前將手放在了江玉珣腰間,末了真的如幼稚的孩童一般,試探著在此處撓了一下。
——實際上應長川兒時都從未這樣做過。
應長川早就發現江玉珣的腰格外怕痒。
別說是故意去撓,平時不小心碰到這裡,江玉珣整個人的身子都會隨之重重一顫。
果不其然,他剛一動手江玉珣就猛地抖了一下並快步向後退去:“……啊!”
應長川卻似終於發現了撓痒痒的有趣之處一般,完全沒有就此放過江玉珣的意思:“好啊,愛卿但寫無妨。”
末了又將視線落在了江玉珣的手上,並裝作不解道:“怎麼又不動筆了?”
“放手哈哈哈!”江玉珣一邊笑一邊努力躲避,“你放手,放手我就寫!”
江玉珣沒有注意到,他手上那支圭筆的墨汁早隨著動作灑在了自己與應長川的衣袂之上。
甚至就連臉上也沾染了幾點墨痕,遠遠望去似一顆小痣長在眼角。
“放開我,”江玉珣不知何時被應長川逼到了牆角,呼吸也亂了個徹底,“應長川放手!”
可是今天的應長川顯然不打算這麼簡單地放過江玉珣。
直到江玉珣口中的“放手”不知在何時變成了“饒命”,“應長川”重新換為“陛下”,幼稚至極的天子方才結束手上的動作,任由氣喘籲籲的江玉珣伏在自己的肩上。
“好玩嗎陛下?”江玉珣一邊咬牙,一邊學著應長川方才的動作將手貼在了對方的腰上。
話音落下的同時,也重重地朝他腰上撓了一下。
然而和渾身都是痒痒肉的江玉珣不同。
應長川竟然一絲反應都沒有!
……除了江玉珣的手指被他肌肉膈了一下外,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這也太不公平了吧?
應長川得了便宜還賣乖,他輕輕抓住對方的手貼在自己的腰上,末了低下頭餍足般在江玉珣耳邊輕聲說:“的確好玩。”
江玉珣:“……”
一拳打在棉花上說的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繪畫描邊用的圭筆筆尖本就纖細,上面積攢不了多少墨汁。
揮舞幾下後,筆尖上已沒了多少色彩。
餘光看到自己手腕上的忍冬紋,回想起剛才應長川所說之語的江玉珣終於提起毛筆,直接在他的手腕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不就是打個戳嗎?我也會。
身體還在顫抖著沒有完全恢復過來的江玉珣寫出的字也歪歪扭扭的。
這一筆一畫落在應長川手上真是怎麼看怎麼好笑。
見狀,報復回來的江玉珣勉強舒了一口氣。
他抬起拿著毛筆的右手,用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應長川的肩:“好了,哪裡有水?”
“要水做什麼?”應長川假裝不懂。
“當然是擦手呀。”江玉珣一邊說一邊揚腕向應長川展示自己手上的痕跡。
誰知應長川竟在這個時候抬手掐了掐江玉珣的耳垂,並理直氣壯地向他說:“可是院裡沒有水,怎麼辦?”
沒,沒有水?
江玉珣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應長川童年住的這間小院裡的確沒有水井。
也是,誰家貴族會在小孩居住的院子裡挖水井這麼危險的東西?
完了……
江玉珣一點一點將視線落在了應長川的手腕上。
我手上的忍冬紋還好說。
應長川的手腕上寫的可是“江玉珣”這三個字啊!
-
宓家祖宅平常沒什麼人住,就連家吏也隻有零星幾個。
想要攔人取水的江玉珣在門口等了半天,始終沒有等來路過送水的人。
直到家宴開始時,兩人手上的圖案仍完完整整地放在那裡。
為了不讓連儀公主發現兩人手上離譜的痕跡。
江玉珣不但得自己小心,還得時刻提心吊膽地盯著應長川。
天色一點點變暗,圓月東升落入酒盞之中。
應長川提起玉質酒壺,然而不等他給自己斟酒,坐在一旁的江玉珣突然搶走他手下的東西,皮笑肉不笑地朝他說:“喝太多酒不好,陛下不如還是算了吧?”
應長川垂眸笑了一下,非常配合道:“都聽江大人的。”
眼前這一幕放在不知道剛才發生了的連儀公主眼中,完全是在秀恩愛。
外出多年對應長川印象還停在幼時的她忍不住笑了起來,並跟著感慨起了兩人的關系,時不時還調侃一句。
一來二去間,夜幕終於徹底降下。
方才還在與兩人笑著聊天的連儀公主喝了幾杯酒後,目光不知為何一點點黯淡下來。
坐在對面的江玉珣不由輕聲問:“公主殿下可是有心事?”
連儀放下手中的酒杯,笑著向他搖頭:“談不上‘心事’隻是有些感慨罷了……我離家時祖宅還是熱熱鬧鬧的樣子,可是現在這裡竟隻剩下了我一個。”
連儀公主不得不承認,自己最好的年華已經在折柔度過。
北地的黃沙和草原駿馬與弓箭則早烙在了她的心底。
二十多年沒回昭都的她,一時間竟有些不適應這裡的生活。
古人或許不懂連儀公主這種悵然若失之感是由何而來。
但是曾與博物館中退休返聘工作人員聊過天的江玉珣,卻莫名地懂得了她的感受。
……有的人天生闲不下來。
停頓幾息,江玉珣忍不住與應長川交換了一個眼神,接著輕聲連儀公主說:“……如今北地已盡歸大周。”
連儀公主一邊點頭一邊朝他看去:“是。”
月光落在她的眼角,照得白日裡看不清的細小紋路也於此刻清楚了起來。
應長川也不知何時放下酒盞,將視線落在了江玉珣的臉上。
明月下,他的眼眸格外明亮。
江玉珣一邊思考一邊說:
“大周雖然有北地地圖,但那到底不怎麼完整、細致,且我們還缺少對北地風土人情、地理風貌的了解。公主殿下在北地居住二十餘載,對那裡再了解不過。依臣看若公主殿下感興趣的話,可以編纂一本書籍,用來記載這些東西。”
聽完他說的話之後,連儀公主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江大人的提議倒是有趣……除了風土人情以外,北地過去的歷史大周似乎也無人知曉?”
但這些東西外出二十餘載的她卻再清楚不過。
“對,”被連儀公主所啟發的江玉珣跟著說道,“雖說北地已經開始推廣大周官話,但是過往的語言若是徹底死掉也太過可惜。若公主殿下有興趣的話,可以再帶人編纂一本書冊用來對照兩種語言,甚至於……我記得折柔還存有不少西域經典?”
連儀公主跟著點頭道:“巧羅等國的確常送這些東西過來,不過折柔無人在意。”
折柔的崛起不過這百十來年間的事,他們雖有自己的語言,卻沒有形成完整一套文字。
但是西域諸國不一樣——以巧羅為首的西域國家不但有自己的語言文字,甚至還有許多的經典書籍。
可惜的是千百年間滄海桑田,這些東西終究沒有順利流傳至後世。
現代曾有考古發現大量用巧羅國文字編寫出的書籍。
無奈於這些語言、文字早已失傳,就算發現了研究人員也不知那書裡寫的究竟是什麼。
連儀公主端起酒盞,一口飲盡:“江大人這樣一說,我忽然覺得自己也有事可做了。”
末了笑著向江玉珣舉杯示意。
見連儀公主真的對這些事情感興趣,江玉珣也跟著開心了起來。
他立刻端起手邊的酒盞,朝公主高高一揚道:“公主殿下若有什麼需要可直接向陛下提,臣想陛下絕對會盡可能地給出幫助。”
話音落下的同時,江玉珣便抬手一口飲盡了杯中烈酒。
夏日衣衫本就輕薄,動作間寬大的袖子直接隨著他的動作滑了下去。
今晚正是月圓之夜。
月光照亮了江玉珣的面頰,也照亮了他手腕上的忍冬紋。
江玉珣到底有些不勝酒力,一口下去便被這酒嗆得咳了兩聲。
他也因此錯過了連儀公主突然蹙緊的眉,與消失不見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