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將他看得心虛起來……
他下意識轉身,並裝模作樣地看向自己與應長川所住的軍帳方向。
“陛下恐怕是在忙著軍務吧……”江玉珣一邊說話一邊端起了手邊的酒杯,並借此遮掩唇角與略微僵硬的表情,“沒關系,眾位大人先用餐吧,一會大家還要早早休息。”
話音落下之後,他便抿了一口烈酒接著帶頭拿起了筷子。
按理來說,天子不來便不能開宴。
但江玉珣的話音落下之後,眾人竟然也動作流暢地隨他一道動起了筷來。
似乎早已默認了他能代天子作出決定,
吃著定烏穆高大草原上特有的牧草和沙蔥長大的羊羔,肉裡沒有一絲半點的膻味。
剛剛烤好的羊肉外焦裡嫩,唇齒之間滿是從未嘗過的清甜與鮮嫩。
身為天子和將領的應長川,從來不會虧待這些與他一起打天下的武將。
然而無論軍中的伙食多好,出門在外仍是以果腹為先。
尤其不能因為吃飯而耽誤了行軍打仗。
因此席間的這幾名將領,可謂是結結實實地饞了將近一個月時間。
羊肉的香氣早把他們的饞蟲勾了起來。
一口下肚,更是罕見地將天子還有其餘事情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喝酒,喝酒啊!”同在席間的定北大將軍高高舉起手中的杯盞,“我大周得此大勝,吾等理應豪飲一番!今晚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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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說得是!”江玉珣對面的將領也在此刻舉杯,並大聲重復道,“都開懷暢飲啊——”
受此氛圍影響,就連向來小心的莊有梨也跟著他們一起一杯一杯地喝了起來。
“江大人,”喝多了的定北大將軍的臉早泛起了紅,已向周圍人輪流敬過一番酒的他起身看向江玉珣,並用無比認真的語氣說,“我大周軍隊的實力自不容小覷,但此番能夠以如此快的速度打敗折柔,還是多虧了江大人當初提出的火火器……哪怕是為了此事,我這個當將軍的也該好好的敬您一杯酒!”
說到興頭上的他眼圈還泛起了紅。
此時篝火旁早已熱鬧得不像話,眾人要不是在喝酒吃肉,要不便是與同僚攀談。
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定北將軍正在向江玉珣勸酒。
江玉珣隻得端起杯子起身向他回禮道:“將軍大人實在是客氣了,單單是火器一項就絕非我一人之功。更重要的是背後為其付出努力的丹師、工匠,還有士兵。”
“好,好!江大人說的有道理,那就敬所有人——”江玉珣的話音一落,定北大將軍便仰頭幹掉了碗內的酒。
甚至還抬手示意江玉珣自己的碗內已經徹底空掉。
——此刻定北將軍的確是醉了個徹底,假如現在的他還有一分清醒,都不敢在“陛下的人”面前如此勸酒。
借著火光江玉珣低頭看一下手中酒杯。
鎮北軍駐地內的酒杯也比昭都的大,端在手裡如簡直碗一般闊氣。
想到自己驚人的酒量與酒品,江玉珣忽然有些絕望。
……應長川人呢!
他不來吃飯跑到哪裡去了?
見應長川還不來,與定北大將軍客氣完後,江玉珣有些僵硬地朝對方笑了一下,接著如慢動作一般僵硬地抬起了手臂垂眸看向碗內清澈的液體。
在篝火旁放了一會兒的烈酒,酒香變得愈發濃重。
江玉珣雖然不善飲酒,但他清楚手中東西的威力。
定北大將軍盛情難卻。
就在江玉珣打算咬牙一口幹掉杯中烈酒的時候,忽有一人出現在了他的背後。
不等江玉珣反應過來,那人便抬手從他手中取過了酒碗。
此時夜色已深,天上灑滿了星子。
篝火也隨著夜風一道輕輕的晃耀,並落在了酒碗之中。
江玉珣不由愣了一瞬,他轉身向後看去——
沒有按時赴約的天子,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這裡。
他換上了一身普通的絳紗袍,手中則端著方才自江玉珣手中取過的酒碗。
“……陛下?”又一陣夜風襲來,吹醒了還在愣神的定北大將軍。
在他意識到不妙的同一時間,應長川已經笑著向他點頭。
末了就替江玉珣一口氣幹喝掉了這杯烈酒,並放下酒碗走向席間。
在落座的那一刻,應長川輕笑著隨口對一旁的定北大將軍道:“阿珣酒量不佳,孤替他飲。”
天吶。
“阿珣”二字如一道驚雷劈向定北大將軍。
剛才還端著酒碗穩穩站在原地的他身體不由抖了一抖。
仕途與生命走到盡頭的絕望感,在剎那間湧上心頭,臉也在瞬間變得漲紅漲紅。
真的是見了鬼了!自己怎麼把這一茬忘了?
……陛下和江大人可是那種關系啊!
自己竟然當著陛下的面向江大人勸酒,簡直是活膩了。
定北將軍的臉紅過之後又青一陣白一陣,剛才還在開懷暢飲的他再也笑不起來了。
席間格外熱鬧,直到這一刻其餘人才發現應長川已經來到此處。
剛才正在喝酒的少府費晉原愣了一下,不由疑惑地看向應長川。
頓了幾息,方才想起行禮這回事。
見他要起身,已經端起酒盞的天子笑道,“不必多禮,今日隨意便是,”話音落下之後,應長川終於再次看向了仍杵在這裡的定北大將軍,並隨口朝對方道,“將軍也坐吧。”
“是,是陛下……”
應長川的氣場雖然強大,但在他來到這裡之前眾人已經喝了不少酒。
故而天子雖已駕到,但是席間的氣氛卻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
推杯換盞間,仍不免有人借著酒意疑惑地看向應長川。
……奇怪,陛下身邊重臣皆坐在席間喝酒吃肉。
他怎麼可能是在忙軍務?
身為天子的應長川從不遲到,這破天荒的一次實在是無法不令人疑惑。
放在往常,應長川絕對不會在意這群大臣在想什麼。
但是今日他卻破天荒地放下了手裡的酒杯,並微微側身對坐在自己身邊的江玉珣問:“愛卿可知方大人在疑惑什麼?”
應長川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夠眾人聽清。
被點到名的方大人立刻正襟危坐,一臉緊張地看向江玉珣。
理論上來說,江玉珣現在應該為同僚遮掩一下,或者幹脆說自己不知道以躲避這個問題。
但是在debuff的影響下,他卻忍不住攥緊了手裡的筷子,並下意識回答道:“回陛下的話,方大人應當是想知道您為何來得這麼晚?”
坐在不遠處的方大人瞬間驚恐得瞪大了眼睛。
手中的烈酒都隨著他身體的抖動而灑在了桌上。
江大人倒是沒有說錯,但是……身為朝臣,怎可問天子這些私事?
這不是活膩了嗎!
他不由緊張起來,並做好了應長川表情一變,自己便跪地求饒的準備。
宴席間其他人也將視線落在了此處,並立刻安靜了下來。
一時間江玉珣的耳邊隻剩下了葉風吹過牧草生出的一點聲響。
這個問題無聊的不能再無聊,江玉珣不覺得應長川會回答它。
然而今天的應長川卻格外不按常理出牌。
天子非但沒有一點不開心的樣子,反倒是笑著朝眾人道:“此事或許問江大人比較妥當。”
他的話語中頗有幾分意味深長之感。
身為天子的應長川雖然敢這麼說,但是眾人無論有多麼好奇,也不敢真的當著他的面問江玉珣,隻得立刻裝作無事發生般應和起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我就說呢。”
坐在他身邊的江玉珣則是聽得滿頭問號。
問我?
他遲到關我什麼事啊。
江玉珣不由皺起了眉,他正欲疑惑地看向應長川,下一刻卻突然紅起了臉來。
軍帳內那一幕再次浮現於江玉珣的腦海之中,他不由攥緊了手心,並心虛地移開視線。
……等等,是我猜的那樣嗎?
如果是的話,似乎真的和我有一點點關系……
-
戰事還未徹底結束,宴席結束之後,應長川便將同樣留守於此,並主要負責儲存、運送火器與相關工作的少府費晉原叫到手邊,問起了相關事宜。
喝了幾杯酒的江玉珣暫時不困,他打算在這個時候清醒清醒。
軍帳外不遠處便是一條溪流。
此時已經入了夏,夜裡的溫度雖然低了不少,但是曬了一天的溪水觸到手上還帶著一陣溫熱。
江玉珣坐在了軍帳後的那條溪流旁,手中還拿著齊平沙剛才交給自己的信報。
——顧野九雖然已經正式加入服麟軍,並成為一名武將踏上了戰場。
但是在內心深處,他仍將自己當做玄印監右部的普通一員看待。
每次遇到什麼大事,他不但會將其稟報給皇帝,也會在天子的默認下單獨寫一封信報交到江玉珣的手中。
不遠處的篝火還未徹底熄滅,江玉珣借著這火光與天上的星光緩緩展開了信報。
方才還有些醉意的他,看到紙上的文字之後立刻清醒了過來。
顧野九在信中提供的信息,要比江玉珣之前知道的更加詳細。
——達厄王本人雖還被困在沙漠之中,並試圖前往巧羅國。
但是大概意識到事態不妙的他,也做了第二手準備:例如派人暗中向折柔王庭而去,為自己探明另一條道路。
信報上的信息不多,到這裡便是全部了。
看完之後,江玉珣不由抿了抿唇,表情也多了幾分嚴肅。
折柔王雖然統而不治隻又一個虛名,但他手下好歹也有一點兵馬。
最重要的是折柔王庭是其境內唯一一座城市,它周圍水草豐茂,不必遊牧就可自給自足。
甚至除了用三合土制成的堅不可摧的城牆,城外還有一片沙地作為天險,阻隔著周人。
在此戰之前,或許還可以說達厄王不了解大周的實力究竟如何。
然而到了現在,如同過街老鼠一般被追撵至沙漠最深處的他,怎可能不知道這一點?
就算他真的順利回到折柔王亭並獨守於此,那也不是什麼長久之計。
但是如今的達厄王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對他來說能多活一天便是一天。
夜風吹過溪流,帶來一陣涼意。
在這裡坐了半天的江玉珣一點點從溪邊站了起來。
他下意識看向折柔王庭所在的方向……
夜色中,一切都是那麼地模糊。
此刻江玉珣所在的世界裡,似乎隻剩下了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草原,和緩緩流淌的溪水。
折柔王手裡能用的兵馬不多,最重要的是他還隻是一個半大的孩子。
知道大周與折柔開戰之後,他便龜縮在王庭之中沒有任何表示。
若不是今天顧野九在信中提到此事,江玉珣甚至差一點就要忘記他的存在。
他與身邊貴族所打的,或許就是這個主意。
哪怕是為了澤方郡百姓安全著想,也絕不能放任王庭這個巨大的隱患繼續發展下去。
中原人行軍打仗,格外講究一個“師出有名”。
雖說這場戰爭是百年屈辱過後的反擊和自衛,但是大周仍不會隨隨便便南下王庭。
如今達厄王打算轉道王庭,對於大周而言是一個機會。
——一個徹底攻下折柔,不讓其有任何喘息與復活可能的機會。
不遠處傳來一陣鳥鳴。
江玉珣拿出絲帕仔細擦幹指間的水珠。
在《周史》中記載,達厄王做了差不多的事情。
他在將要戰敗時退向王庭,可還沒有到達那裡,便死在了應長川的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