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珣忽然覺得應長川倒是挺貼心的。
“好……”他輕輕點了頭。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春雨在半夜停了下來。
江玉珣早已陷入沉睡。
然而流雲殿的側殿中,天子仍目光清明沒有一絲一毫的困意。
他側臥於榻上,借著星光反復描摹著面前的眉眼。
熟睡中,江玉珣的腿忽然無意識地蹭了過來。
天子的目光在瞬間變得幽深。
下了半夜雨的仙遊宮空氣微涼。
然而縱是這涼意,也未能壓下應長川心頭的燥熱……
與從未有過的洶湧雜念。
-
昭都的春季向來很短。
幾場春雨過後,空氣裡便有了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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驛官騎著快馬往來於官道之上。
澤方郡的消息也在這個時候傳到了昭都。
“啟稟陛下!鎮北軍來報——”身著軟甲的士兵朝應長川行軍禮,雙手奉上軍報。
“啟。”
桑公公連忙躬身上前接過軍報,打開並用絲絹擦拭過後方才送到天子手中。
末了再行一禮,便自覺退了下去。
此時流雲殿前殿隻剩下了江玉珣、應長川還有那前來送信的校尉三人在。
坐在天子身邊的江玉珣忍不住側眸,想要看看軍報上的內容。
——往常他並不太熱衷於軍務,但自從折柔爆發白災以來,江玉珣便緊張了起來。
餘光看到江玉珣擔憂的表情。
原本正在安靜翻閱軍報的應長川隨之輕聲道:“北地的暴雪已於三日前停了下來,按照時間推算,如今雪也該融化得得差不多了。”
跪在前方的校尉連忙行禮說:“是,澤方郡以北就是折柔丘奇王的地盤。他那裡受災非常嚴重,聽說死了一大半牛羊。且前陣子本是牧草萌生的時節,如今這些牧草也被凍壞了……往後時日必將過得更加艱難。”
說到這裡他的神情也變得格外緊張。
江玉珣不由攥緊了手中的筆杆。
“白災”雖主要爆發在丘奇王的封地上,但其餘二王也會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
在這個情況下,他們很難騰出空來幫丘奇王渡過難關。
原本就對大周懷有敵意,且不久之前還曾派人挑過事的丘奇王,定然忍不了多久。
停頓幾息,天子朝鎮北軍校尉點頭道:“去將喬雲平等人叫來。”
“是,陛下!”校尉立刻行禮退了出去。
“喬雲平”是目前服麟軍中的最高將領。
他手下的精兵早已適應騎兵戰術與火器攻擊。
應長川叫他來,自然是為了……準備戰事。
墨點自筆尖墜了下來,在紙上留下深深一道印痕。
江玉珣方才懸著的心也隨它一道顫了一瞬。
……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熟讀《周史》的他,早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臨。
更清楚本該爆發於幾年前的戰爭一直拖到今日已很不容易。
但當它真的到來的這一刻,江玉珣仍忍不住緊張……
腳步聲自不遠處傳了過來,此時喬雲平等人已經穿過回廊,走到了流雲殿外。
剛才還在發呆的江玉珣終於垂下眼眸輕輕翻過沾染了墨點的那一頁。
末了懸起手腕,無比鄭重地落筆記下了今天這個日子。
-
從昭都到折柔王庭,騎快馬隻需三日便能到達。
應長川招來喬雲平等人,以最快速度秘密將服麟軍中最精銳的騎兵力量還有武器調向澤方郡。
一切安排妥當之後,江玉珣的頂頭上司少府費晉原也來到了流雲殿上。
這一次,他並非空手而來。
折柔所在地區多暴風。
上回差點被困在沙地中的江玉珣,回昭都之後便託人改進起了“司南”。
在無數工匠的努力下,原本笨重難以攜帶,且不夠精確的司南終於變了一個模樣。
——木質的羅盤上用斜線精確劃分了“東西南北”四個不同方向,並以十二地支標注。
中部則微微凸起,內有磁針可以指示南北。
江玉珣當年工作的華國博物館內未藏指南之物。
因此他對這種東西的了解也不夠深入。
江玉珣原以為工匠們要花費一些時間才能將它制出,沒有想到他們效率竟然如此之高。
費晉原手裡的東西已能稱得上是千年後“羅盤”的雛形了!
曾經上過戰場,知道這東西有多麼重要的他語氣格外激動:“此物從制圖到成品共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數十工匠夜以繼日才將它趕制而出。若能在戰時用到,也不枉大家如此操勞。”
費晉原一邊說一邊拿著羅盤在屋內走動。
可以看到,無論他怎麼變換方向,手中羅盤內指針所指的方向永遠都是正南。
演示完後,費晉原第一時間把東西交到了天子手中。
同時向當初託人改進它的江玉珣問:“此物可與江大人想的一樣?不知還有哪裡可以改進?”
在江玉珣看來,眼前的羅盤雖然還有一些簡陋,但已經是大周所在的時代能做到的最好的程度。
有了它之後,若是再遇到上次那樣的暴風狂沙天氣,大周軍隊也不會再被困死於原地了。
他立刻點頭道:“比我想得還要好。”
而應長川也在此時放下羅盤,並朝費晉原輕輕點頭。
見狀,費晉原當即笑了起來:“我這便去讓他們抓緊時間趕制!”
下一刻便拿起羅盤做作勢要走。
而聽了他的話之後,江玉珣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對費晉原說:“稍等,費大人——”
正在起身的費晉原頓了一下,連忙把視線落回江玉珣的身上:“怎麼了江大人?”
理論上講,身為少府的費晉原仍然是江玉珣的“上司”。
但江玉珣當初選中“尚書令”一職,看中的便是它模糊且可大可小的職權。
如今費晉原早已不再將江玉珣當做下屬看待。
他的實權已隱約超過了“九卿”。
江玉珣朝費晉原笑了一下,並將視線落在簡易羅盤之上輕聲說:“參與制作此物者定要厚賞,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把他們的名字記下來,再刻在所制之物上……對了,若是方便的話,可否將這名單也給我一份?”
他的語氣無比鄭重。
停頓幾息,費晉原便明白了江玉珣的意思。
他下意識朝天子看去,便見應長川正輕輕地朝自己點頭。
江玉珣剛才說的事雖然不大,但越過天子提出要求卻怎麼都有些……不太恰當。
可是流雲殿上的兩人,似乎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費晉原的兒子不久之前也隨天子一道去了桃延郡。
想起兒子說的某些事,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些許的古怪……
不會真是那樣吧?
“好!”費晉原緩緩起身,他有些別扭地笑了一下道,“自然方便,稍等一會我便將名單送到流雲殿上。”
“麻煩您了。”江玉珣也起身向他行禮。
“分內之事。”
簡易羅盤做起來並不費事,但出於保密這些東西暫時不會大規模生產,而是由當初負責研究的那工匠進行制作。
戰爭雖然還沒有爆發。
但是服麟軍的出動,也預示著朝中局勢的變化。
主要負責此事的費晉原不敢怠慢。
他與江玉珣簡單說了兩句後,便離開了流雲殿。
……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名單就被送到了江玉珣的手中。
喧鬧了一日的流雲殿終於安靜了下來。
處理完奏章後,江玉珣便專心誊抄起了名單上的內容。
應長川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在了江玉珣身旁,他輕輕撩開身邊鬢邊的長發:“愛卿這是在做什麼?”
江玉珣一邊寫一邊耐心解釋:“臣方才忽然想起……這世上有許多有用的東西流傳千百年,但世人卻不知它的制作者是誰,這實在是有些遺憾。若是可以的話,臣想將這些工匠的名字記錄下來,權當是留給後世的禮物。”
歷史並非屬於王侯將相的,更是屬於他們的。
江玉珣希望他們的名字被歷史記載,在這世上留下屬於自己的獨一無二的痕跡。
他一筆一畫格外認真,甚至沒有發現天子的視線始終落在自己的身上,且比今日的春風還要溫柔。
應長川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流雲殿內再次安靜了下來。
此刻難得沒有人來找應長川,然而他卻並未在此時休息。
天子坐在江玉珣的身邊,隨他一道認認真真地將那本冊上的名字一個個看了過去,並默記於心。
-
雖然稍有些遺憾,但是克寒使臣並未在大周逗留太久。
忙完正事以後,江玉珣便於次日清晨代表去往服麟軍營的天子,將他們送出了昭都。
與第一次來訪時不一樣,此時大周與克寒早已經熟悉了起來。
送行的規程也不再像從前那般隆重,而是變得輕松隨意了許多。
春風吹起了道邊的垂柳,夾雜著某些不知名的花香。
一行人馬正順著官道緩緩向西而去。
隊伍綿延數裡,車上載滿了產自大周的茶葉、絲綢、棉布,還有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
眼看就要到達分別之處,身著棉布衣衫的若固有些遺憾地騎馬向江玉珣道別:“……此次一別也不知何時再見,未來若有機會,江大人也可來克寒遊覽風光,由我帶你四處遊覽!”
年歲尚輕的若固頗有語言天賦,此時他已能一口氣說完一個長句。
江玉珣笑著點頭道:“若有機會的話,臣定不會與殿下客氣。”
末了鄭重地朝眼前的人行了一個大禮。
見狀,若固也頗為豪爽地笑了一下,並朝他回禮道:“此行匆忙,沒有備什麼厚禮。等未來再見面時,我定給江大人補回來——”
話音落下後,他終於驅馬回到了隊伍中去。
馬蹄聲響徹了怡河兩岸。
騎行的隊伍越走越遠,此行注定又是數月。
江玉珣帶人守在官道旁,直到一行人消失在天際,方才轉身朝背後眾人道:“好了,我們回宮吧!”
隨他一道來的莊有梨對克寒的風土人情知之甚少,自從聽完若固的話後,他便一直好奇到了現在:“克寒都有什麼特產?不知道若固未來會給你送什麼。”
若固的禮物……
聽到身邊人的話,江玉珣的動作不由一頓。
若固半夜塞給自己的那個小冊子,再次浮現於他腦海之中。
江玉珣的心中瞬間生出了些許不好的預感。
原本正騎馬向仙遊宮去的他突然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阿珣?”莊有梨疑惑道。
“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