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衣袖裹著手拂去了欄杆上的積雪。
下一刻,一層薄冰又現於眾人眼前。
江玉珣喃喃道:“欄杆也凍結了……”
偌大的甲板上瞬間沒了聲息。
守在走廊旁的士兵生於北地,早見慣了大雪。
出發時他們還不理解朝廷為什麼如此擔憂桃延。
如今看到這被堅冰包裹的世界,他們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危機的到來。
桃延郡的形勢恐怕極為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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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保證船行安全。
船艙內的炭盆全被水袋取代。
每日樓船都要停泊一陣,並上岸在安全處燒水灌袋。
將近傍晚時,遊船緩緩停在了一座不知名的碼頭邊。
江玉珣也趁著這個時候走下了樓船。
“……咳咳,江大人!”負責燒水的士兵向江玉珣行了一禮,忍不住道,“船下風大、煙嗆,您還是先上船休息吧。”
燒一船的熱水可不是一個小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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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鍋灶全部支起火也已經點燃,周圍被濃煙包裹一片灰沉。
江玉珣輕輕咳了一聲道:“沒關系,我在這裡走走就上船。”
說話間他已經走到了一棵低矮的灌木前。
陽光透過煙塵的間隙照了上來,濃綠的葉片竟隨之泛起了瑩瑩的光亮。
江玉珣上前吹走覆在葉片上的雪花,厚厚一層“冰蓋”隨之露了出來。
常綠的灌木如冰糖葫蘆般被透明的冰殼包裹。
江玉珣小心翼翼地脫掉手套,並徒手剝開冰殼,對著太陽照了起來。
冰殼完美復刻了葉片上細密的紋理,水晶雕琢般在他的手上閃著光亮。
然而江玉珣卻沒有半點欣賞的意思。
他的心情比在船上時還要沉重。
樓船暫時還沒有進入桃延郡境內,此地的冰災便已如此嚴重,桃延的災情也可見一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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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天子接連下達聖旨,令周圍幾郡將儲炭運向桃延,同時命人先乘快舟趕赴桃延,並於第一時間開倉施粥。
傍晚時分,又與江玉珣一道登上了另一艘樓船。
今年春,昭都附近軍屯田中開始大範圍種植棉花。
幾個月前這批新棉方才採摘結束,儲存於寧平倉內。
此次南下江玉珣本想將全部棉花帶至桃延,但無奈棉花實在是太過佔地方。
到了最後,幾艘樓船加在一起也沒有帶夠他想要的量。
江玉珣輕輕嘆了一口氣,蹲下身用戴著手套的右手取出一朵新棉。
“……其實南方也不是不可以種棉花,隻是多雨容易吐絮不暢,且高溫高湿,更加容易生出災病而已。早知道今日,年初的時候就該讓這附近也試著種植棉花。”
桃延附近本不會下雪,百姓或許就連最普通的缊袍都沒有。
江玉珣很難想象他們是如何過冬的。
他一邊說,一邊用左手輕撫著手中的棉花,語氣頗為落寞。
應長川緩步上前,他看出江玉珣有些自責:“若沒有愛卿提醒,連這幾船的棉花也不會有。”
江玉珣輕輕搖頭。
他明白應長川的意思,但此刻見到辰江兩岸的景象,他卻怎麼也過不了心中這一關。
……自己並不是這個時代的土著。
來自現代了解歷史的自己,原本可以做得更好一些的。
江玉珣吸了吸鼻子:“往後荒地開墾結束,可令百姓一半種糧,一半種桑樹、麻、棉,若是人人每年都能有一套兩套的新衣服穿就好了。”
“……開疆闢土是盛世,衣食無憂更是盛世上的盛世。”
“吃飽穿暖”對現代人而言很是尋常,但到了古代卻是一個大難題。
辰江上的雪一會下一會停。
兩人說話的時候雪正好停了下,厚重的灰雲也被大風吹走。
多日未見的晚霞如墨一般從天空潑灑而下,落在了江玉珣的面頰上。
照亮了那雙稍顯暗淡的黑眸。
“真難啊……”他忍不住低聲道。
古代壓根沒有“平民百姓應該吃飽穿暖”這個概念,更別說做到了。
——畢竟歷朝歷代的百姓都是這樣過來的。
江玉珣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他正要起身,眼前忽然出現了一抹玄色。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應長川已經俯身將棉花從自己的手裡接了過去。
江玉珣頓了頓,略有些疑惑地轉身向對方看去:“陛下?”
應長川沒有說話,反倒是用另一手輕輕將江玉珣拉了起來。
赤紅的夕陽灑向如鏡一般平靜的辰江,映在了二人身上,如為他們披上了一襲紅衣。
“好。”應長川緩聲道。
話音落下,他便把手中的棉花輕輕地放回了棉堆之中。
末了突然轉過身看著江玉珣的眼睛說:“孤答應你。”
如火的夕陽燃向雪白的棉雲。
應長川幾乎一字一頓道:“未來大周百姓,定不會再挨餓受凍。”
說話的時候應長川仍未松開手。
淡淡的熱氣順著掌心相交處傳到了江玉珣的指間,激得脈搏隨著應長川的話語一道輕輕地跳了起來。
同在此時,又有一朵巨浪自辰江上打了過來。
撞得樓船跟著它一道輕晃。
江玉珣的心潮竟也隨之澎湃。
——衣食無憂是很難,但那又怎樣。
應長川這個大周土著都敢承諾,自己怎麼能畏難?
大風吹淨了江上的積雲。
晚霞如碎金一般灑滿了大地。
江玉珣緩緩笑了起來,忽然在此刻回握住了應長川一直沒有松開的那隻手:“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君子一諾,駟馬難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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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玉珣回到樓船上時天已經黑了。
他簡單用過晚餐後,便回到了外艙。
此時應長川還沒有回來,內侍官早將一個木盆放在了桌案上。
這是用來治療凍瘡的湯藥。
水剛端來沒一會兒,此時還在冒著熱氣。
江玉珣坐在桌案前,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撥了撥水面。
過了一會後,方才一點一點地將右手沉了進去。
“嘶!”也不知這湯藥是什麼東西熬成的,江玉珣剛把手指泡入湯內,便感受到了一陣難言的刺痛。
除此之外,還有難以忽視的火辣之感。
——和上一世切完辣椒的感覺差不了多少。
江玉珣手上未長瘡的地方都受不了這樣的辣意,更別說生了凍瘡的地方了。
……要不然先算了?
江玉珣上一世沒有長過凍瘡,但經驗告訴他等到春暖花開之時,這東西便會自己消失。
反正去了桃延郡還要繼續挨凍,現在泡了也是白泡。
江玉珣迅速說服自己把剛沒入湯藥的手指抽了出來。
然而不等他處理殘局,用完晚膳的應長川竟在這個時候走入了艙內。
他站在艙門處,直直地將視線落在了江玉珣青紫中隱有潰爛的右手上。
“愛卿不是說不嚴重嗎?”說話間,天子已快步走了進來。
應長川吃得這麼快?!
江玉珣心虛地將湯藥在了背後:“今早食指有些泛紅,臣也沒有想到去逛了一圈之後,竟然變得這樣嚴重。”
應長川站在江玉珣面前,沉聲看著他道:“愛卿既知嚴重,為何又要倒掉湯藥?”
“因…因為……這湯藥有些過分刺激。”江玉珣鮮少見到應長川露出如此嚴肅的表情。
他的心情忽然有些忐忑。
天子沒有說話,直接把江玉珣藏在衣袖中的手抽了出來,一回生二回熟地替他挽起了衣袖。
江玉珣被他嚇了一跳:“實在是不必了,陛下!”
誰知應長川非但沒有停手,甚至……不由分說地握著他的手腕,一道浸入了湯藥之中。
江玉珣連忙道:“這湯藥非常辣手,陛下小心。”
“無妨。”
應長川的手骨節分明、修長有力,且整整大了江玉珣一圈。
他輕輕松松便將身邊人的手裹在了掌心。
應長川雖養尊處優貴為天子,但多年的戎馬生涯仍將他的皮膚曬成了淺淺的蜜色。
相比之下,江玉珣被風雪凍了一天的手顯得格外蒼白。
應長川似乎不覺得這湯藥辣手。
他一手握著江玉珣的手腕,一手撩起水朝江玉珣手背上的傷處淋去,動作格外仔細。
兩人的手指糾纏於水下。
墨色的湯藥輕輕墜入盆內,生出一陣細響。
……江玉珣忽然覺得,艙內的氣氛不大對。
他忍不住移開視線,略不自然地開玩笑道:“臣的手是有些多災多難,但好在都是小傷……雖然麻煩但不怎麼礙事。手嘛,能用就好。”
應長川忽然蹙眉,握著江玉珣的那隻手也不由微微用力:“能用就好……愛卿當真大方。”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天子的語氣似乎在這一瞬變得有些冷。
江玉珣不知道自己哪裡惹到對方。
我自己的手還不能自己處置了?
他沒忍住暗戳戳懟了一句:“臣手如何自己最為清楚,陛下這話說的好似比臣自己還在意這隻手似的。”
應長川垂下眼眸,繼續替江玉珣淋藥。
他的動作輕緩而隨意,語氣也是同樣的輕飄。
……然而說出來的話,卻似一陣冬雷在江玉珣的心間炸開。
墨色的湯藥順著二人糾纏的手指滴了下去。
應長川的聲音與水滴一道墜地:“是。”
……是?
他,他怎麼說……是?
第73章
江玉珣的呼吸亂了一瞬。
傷處的刺痛感一點點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喻的麻。
他下意識想要將手抽回,卻正好輕輕撞在了盆壁上。
“別亂動。”應長川把他的手抓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