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背上的人突然抬手,示意所有人停在原地。
狂風在耳邊嗚咽。
除此之外什麼也聽不清楚。
眾人心中雖疑惑,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音驚擾天子。
片刻過後,應長川終於緩緩開口:“走。”
鎮北軍中原本壓抑至極的氣氛,似乎終於在這一刻輕松了些許。
“是!”
眾人連忙跟在應長川背後,與他一道向西北方而去。
微弱的星光穿過黃沙灑落大地。
不遠處依稀可見有人正在努力揮舞著手臂。
他的聲音啞了,身體也正因寒冷而微微顫抖。
應長川緊繃一路的弦非但沒有在此刻松下,反倒是忽地一墜。
末了,生出淡淡的酸意。
……
湯一蒙迎著風沙向這裡走來。
他方才不隻面上受了傷,腿也磕青了一大塊,就算想跑也跑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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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江玉珣還在向前,緊跟在他背後的湯一蒙隻得大聲喊道:“江大人,千萬注意安全——”
“不如您先回來吧,稍等我們一起去前面看看!”
沙地之上狂風呼嘯,江玉珣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他並沒有回答湯一蒙的話,而是固執地看著前方。
黑夜之中那道身影有些模糊。
江玉珣的心在這一瞬高高地懸了起來。
有一剎那,他甚至分不清眼前這一幕究竟是真實還是幻覺。
又有一陣狂風吹來,江玉珣下意識抬起沒有受傷的手臂擋在面前。
腿腳不太方便的湯一蒙還在大聲勸他:“您先回來吧!方才風沙太大,您聽到的不一定是馬蹄聲!”
江玉珣緩緩搖頭,並固執地在這一刻放下手臂,咬牙繼續向前而去。
這一瞬,那道黑影終於清晰了起來。
江玉珣看到,有人正騎在馬上向自己所處的位置奔來!
……會是應長川嗎?
江玉珣下意識想叫應長川的名字,但想到對方的身份,還是將那三個字咽了回去。
他的心髒在這一刻重重的跳動起來。
劫後餘生的喜悅,在瞬間激活了江玉珣被風吹的僵硬的四肢。
他幾乎是小跑著向前而去。
戰馬的速度比江玉珣想象的還要快。
不消片刻,耳邊便傳來了一陣嘶鳴。
“籲——”
戰馬還未停下腳步,玄色身影已然從馬背上躍了下來。
不等江玉珣反應,耳邊的呼嘯的風聲瞬間被那人擋在了身後。
不斷拍擊臉頰的沙礫消失不見,狂風就此暫歇。
“……陛下?”
眼前的人是應長川。
他竟然親自來了!
江玉珣的呼吸忽在此刻一滯。
還沒緩過神來的他不由地愣了一下,並借星光抬眸向來人看去。
雙煙灰色的眼睛正於此刻垂眸注視著自己。
沙地上的風暴似乎也吹入了應長川眼底。
以至於令他的目光,不再似平常那般平靜。
江玉珣忍不住喃喃道:“……我就知道你會來。”
甫一開口,江玉珣便被自己沙啞的聲音嚇了一跳。
不對!
應長川怎麼親自來了?
緩過神來的江玉珣忍不住問:“您怎麼……”怎麼真的親自來了?
然而他話還沒說完,便被身旁人的動作所打斷。
——應長川將披風解了下來,緩緩地覆在了自己身上。
披風上的暖意與淡淡的龍涎香,在剎那間將江玉珣包裹。
如一隻手,把他從這漫漫黃沙之中拉了出來。
明明還未離開黃沙,可江玉珣懸了幾日的心,卻在此刻踏實落地。
風沙似乎弱了一點,淡淡的星光落在了江玉珣的眼底。
並於此刻照在了應長川的心間。
江玉珣頓了一下,忍不住朝來人道:“麥種已經成功拿到手了,除此之外還有西域特產的菜種!回去之後我們便可以先行育種——”
喜悅、懊悔、恐懼、擔憂、驕傲。
陌生又復雜的情緒在剎那間湧入天子心間。
方才那陣酸澀感化為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撫過他的心髒。
“……陛下?”見不說話,江玉珣下意識低聲喚道。
鎮北軍還未趕至此處,馬車上的人更不知援軍已到。
漫漫黃沙中似乎隻剩下江玉珣與應長川兩人。
星光破開灰霧落在江玉珣的身上。
應長川忽然想在此刻……輕輕地撫摸他的長發。
一瞬間,應長川竟有無數句話想說。
但此刻,鎮北軍的馬蹄聲突然穿透呼嘯的寒風,傳到他的耳邊。
湯一蒙也追著江玉珣來到了此處。
停頓幾息,應長川終於緩緩地向江玉珣笑了一下。
末了一邊替他系緊披風,一邊輕聲問道:“還冷嗎?”
江玉珣忍不住低頭向脖頸間看去。
——披風不但可以御寒,更是身份的象徵。
這件玄色的披風上繡著星辰之紋,在大周僅有應長川一人能用。
他下意識想把這件不符合自己身份的披風還給應長川,嘴上卻不受控制地誠實道:“方才有些冷,現在好多了。”
……這話都說了,還還什麼披風?
江玉珣心中不由一悲。
聽了他的話,天子不由笑道:“那就好。”
說話間竟還不忘貼心地替江玉珣把披風拉緊。
不遠處,跟在江玉珣背後氣喘籲籲跑到這裡的湯一蒙正欲開口,便撞上了應長川那雙煙灰色的眼瞳。
……陛下怎麼會在這裡?!
來不及多想,湯一蒙當即低頭行禮:“參見陛下——”
他的心忽在此刻劇烈跳動了起來,隨之生出一陣恐懼與慌亂。
下一刻,鎮北軍終於也趕了過來。
沙地上忽然變得熱鬧至極。
被冷落在人群最後的湯一蒙終於小心翼翼地站直了身。
他忍不住用手按在了心口,並偷偷向前方瞄了一眼。
冷風朝著臉龐吹來,湯一蒙一個激靈忽然明白了心間那陣古怪感由何而來——方才那一幕,似乎有些過界了。
-
夜色已深,眾人並未在沙地上多逗留,而是在會和以後迅速踏上了回程的路。
在沙暴中困了一日的馬匹焦躁不安。
士兵將它們拴在隊伍的最後,換了另外幾匹馬拉車前行。
這一回,江玉珣和應長川又坐回了同一駕馬車。
神經放松以後,困意姍姍來遲。
見皇帝依舊神採奕奕,不好在他面前打盹的江玉珣隻好絞盡腦汁想話題:
“陛下可知道‘司南’?今日大風驟起,方向難辨。臣那個時候便想,若是能攜帶司南一起出門,心裡或許會有底許多,”江玉珣一邊朝著手心裡哈氣一邊道,“未來再和折柔打仗,遇到這樣的天氣也就不用害怕了。”
應長川輕輕點頭:“回到昭都便可將此事安排下去。”
江玉珣忍不住笑了起來,並轉身繼續同他講起了麥種的事。
說話間忍不住抬手指向後面的馬車。
江玉珣的動作有些大,直到手上傳來一陣刺痛,他才想起自己還帶著傷。
“嘶……”
他不自覺想要收手,然下一息手腕便被應長川緊緊地攥了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被石頭砸了一下……”江玉珣試圖用力將手抽回來,“隻是皮外傷而已。”
他話還沒說完,袖子已經被應長川小心挽了起來。
傷口的確不怎麼深,但周圍皮膚不但沾滿了灰,且微微泛著紅腫。
應長川皺了皺眉,不知從何處拿出了隨身的牛皮水袋。
借著窗外的一點微光,他一手握著江玉珣的手腕,一手緩緩傾倒水袋,替對方衝洗起了傷口。
“傷口雖然不深,但仍須及時處理這些髒汙。”
微冷的水珠順著江玉珣的手臂滾在了地上。
應長川的動作有些令人意料不到,毫無準備的江玉珣瞬間倒吸一口冷氣:“嘶——”
天子動作隨之一頓:“怎麼了?”
區區小傷,怎麼能打敗我堂堂大周使臣?!
江玉珣下意識便要嘴硬,但是在debuff的加持下隻能如實交代:“陛下能不能輕一點?方才有點疼……”
他越說聲音越小,顯得有些心虛。
應長川可是天子,天子屈尊降貴幫我處理傷口。
我居然還嫌東嫌西!
這情商,真的沒救了——
江玉珣原以為應長川會覺得自己不知好歹。
沒想對方竟然點頭道:“好。”
說話間,動作果然變得愈發輕柔。
此行所有馬車都在剛才那場風暴中“負了傷”。
江玉珣與應長川所在的這駕車本就不大,其中一半地方更是被桌案佔據。
兩人不得不擠在了同一個角落。
為方便清洗傷口,應長川一手拿著水袋,一手輕輕握起了著江玉珣掌心。
暖意順著手掌相貼處傳了過來。
四下一片靜謐,江玉珣似乎能在此刻清晰感受到應長川指上的薄繭……
江玉珣微微蜷起的手指,忽在此刻變得有些不自在。
不過是握手而已!
不自在什麼啊?
他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朝著四周亂瞄起來。
夜色漸深,風沙仍沒有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