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格外強調了“協助”二字,語氣也不如一開始時那樣熱絡,反多了幾分失望之意。
說完,不等江玉珣回答,尹松泉就立刻又驚又懼地搖頭拒絕道:“江大人,草民恐怕擔不起如此大的責任。”
看他的表情甚至隱約有了送客之意。
見尹松泉拒絕,江玉珣連忙擺手:“不不,這次與以往不同。”
與童海霖聊過一番的他知道,“協助”便是找尹松泉當槍手的委婉表達。
古時“士、農、工、商”鄙視鏈清晰分明。
像尹松泉這類工匠,從來都不被達官顯貴放在眼裡。
辛苦一番後不但姓名被人刻意隱去,工程上若有差錯,倒霉些的還會被抓出去頂包、背鍋,稍不留神就會丟掉性命。
定期修補河堤與截彎取直的復雜程度、工程量完全不同。
從前尹松泉實在缺錢,才會接此工作。
如今他生活雖然仍舊拮據,但卻不再似當初那般囊中羞澀,因為並不至於為了賺錢,冒更大的險……
江玉珣看著尹松泉的眼睛,極為認真地說:“我想邀您作此次工程的總負責人,全權負責河道設計與施工。若非說協助的話,應當是我協助您才對。”
“您——”尹松泉當即愣在了這裡。
江玉珣的意思莫非是……
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向對方。
“此次工程全體施工人員均聽您指揮,您的俸酬將由朝廷直接發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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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江玉珣緩緩起身向一旁的牆壁走去。
尹松泉的心髒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動。
江玉珣的意思已再清楚不過——他打算把自己推至臺前!
一身晴藍的江玉珣,先用手描繪怡河改造之後的走向,接著又在旁描繪出一條與之平行的路線:
“按照計劃,除了為怡河截彎取直外,還要修建一條平行於怡河的灌溉水渠。如果尹先生願意承擔此次工程,這條灌溉通道,也將由您來命名。”
尹松泉的雙手不由輕輕顫抖起來。
按照江玉珣的設想,怡河截彎取直後,未來此渠將肩負整片平原灌溉之重任,在以農為天的當下,簡直是將千萬百姓的生死、命運握在了手中。
替人當了一輩子“槍手”的他,從沒想過未來竟有這樣一天。
說話間,江玉珣視線不由穿過窗,落向了滾滾東去奔流不息的怡河之上。
站在未來回望過去,權傾天下、富可敵國或許都是過眼雲煙。
……唯餘滔滔江河奔流不息。
尹松泉顯然是被江玉珣的話嚇到,還未緩過神來。
可這時,站在地圖旁的人已然轉過了身:“此條河渠一旦修好,必將澤被萬裡,百代不息,先生不想讓自己的名字,永遠與濤濤怡河一道被人銘記嗎?”
尹松泉狠狠地攥緊了手心。
……他生於前朝亂世,年輕時也曾有過遠大理想,但如今早已說服自己知足安命度過餘生。
可是江玉珣的話,卻突然將另一個選擇擺在了他的眼前——如果有機會試試,誰不願意施展一番抱負、青史留名?
甚至……讓這天下與無數人的命運因自己的存在,而生出一點點變化。
說話間,忽有波濤“轟”一聲拍向河岸,剎那間水花飛濺落入窗內。
江玉珣的呼吸也隨之快了些許。
他的話既是說給尹松泉,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江玉珣提議來得有些突然,尹松泉仍顯糾結:“可是……”
江玉珣總算坐回原位,輕輕地笑了起來:“先生放心,施工中遇到的所有事情,您都可以直接同我說,由我去和陛下溝通。假如真的出了問題,我定與您一道分擔。”
有了這句承諾,尹松泉臉上的愁容終於削減了一兩分。
看樣子他方才的確是在因應長川而擔憂。
想到這裡。正欲喝水的江玉珣動作不由一頓。
他忽然昧著良心補充了一句:“您放心,在我看來陛下……其實並不像傳聞中那樣不講道理。”
尹松泉:?
江大人的話的確誠意滿滿,但為什麼聽著那麼讓人害怕呢……
※
尹松泉雖然沒有正面應下此事,但還是把江玉珣的整修案留在了家中,說要細細研究。
江玉珣也並不著急,與尹松泉細細說過自己的構想後,他便帶著玄印監回了江家田莊。
開玩笑,自己冒死從應長川那裡求來了短假,可不能浪費。
“籲——”
白馬躍入田莊,江玉珣輕拽韁繩令它停下腳步,接著於馬背上朝四面看去。
正午時分,炙烈的陽光盡情灑向大地。
照亮了田莊的角角落落。
和上次回家的時候不同,這一次田莊半坡上原本生滿了野草的荒地,竟都被開墾了出來。
大雨剛剛過去,田莊內男女老幼均趁著夏種的最後時機,在不遠處新墾出來的土地上勞作著,甚至沒有一個人發現江玉珣的突然到來。
“這……這些地竟然被他們墾了出來?!”
“遠處那些人,不就是江大人當時收留的流民嗎?”
江玉珣背後,有玄印監不由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語道。
——一個多月前,江玉珣在神堂門口收留流民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彼時他們堅定地以為,那群老弱婦孺隻會成為拖累。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江玉珣竟然真的靠他們將荒地開墾了出來!
這在大周,可是絕無僅有之事。
甚至就連顧野九也瞪圓了眼睛,並忍不住向江玉珣問:“大人這是如何辦到的?”
江玉珣輕輕扯了扯馬韁,一邊向新墾的田地而去,一邊輕聲對他們說:“種地、拓荒不能全靠力氣,而要靠工具。”
大周農具發展緩慢而落後。
不但農業生產效率低下,且還留有大片荒地,無法開墾。
這種狀態持續了一千多年,直到某朝官方組織大面積墾荒屯田,並發明一系列農具才有所改變。
而到了現代,那些農具又成為了華國博物館的重要館藏。
江玉珣每天都要面對實物與展板,為遊客講解五六遍,早就將結構深深刻在了心中。
剛到仙遊宮的那段時間,除了整理奏章外,他做的最多的事便是默畫圖紙。
現在這些工具終於被一個個造了出來,並相繼投入使用。
“下馬看!”說著,江玉珣便從馬背上躍了下來。
眼前這些農具,他曾隔著博物館的玻璃看了成千上萬次,但還未有機會親手碰過。
如今再次見到,江玉珣也不禁有些激動。
“是!”玄印監紛紛下馬。
一旁的田壟邊,正有幾頭耕牛在休息、吃草,它們的背後還牽著鐵犁。
下馬後,立刻有玄印監發現了不同之處:“這牛身後多了一個鉤環?”
“對,”江玉珣走對著耕牛說,“多加一個鉤環,可以分隔犁身和服牛,這樣一來鐵犁也變得更加靈活。往後這種鐵犁不僅可以在平坦的田地上使用,更能用於坡地甚至於山地。”*
大周山地眾多,假如能在山地開荒,那麼農田面積必將翻倍……
“除此之外,鐵犁前還多加了一把郦刀,方便在起土翻耕的同時割斷地下的根株,這樣省工又省時。”
直到現在,都有不少玄印監守在江家外,等著抓私下大搞祭祀的百姓。
但是自江玉珣離開田莊後,他們便從其內部撤了出來,因此並不清楚這段時間江家裡面都發生了什麼事。
農耕乃封建社會頭等大事。
江玉珣知道,今天自己所說的一切都會被玄印監記錄在冊,遞到應長川手中。
因此他的解釋也格外仔細,甚至一邊說一邊動手在鐵犁上擺弄了起來。
但江玉珣沒有想到的是:玄印監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重視此事。
說話間,隊伍最後兩名玄印監不由對視一眼。
“此事現在稟報陛下……還是再等等?”
“不可耽擱。”
“是!”
語畢,便有一人悄悄地撤了出去……第一時間將田莊內的事告予守在外面的同僚。
不多時,便有飛鳥衝向天邊,朝著仙遊宮的方向而去。
……
信鴿的速度要快於騎馬。
不多時忽有一陣啼鳴自流雲殿外傳來。
守在天子身邊的玄印監隨即上前,將纏綁在鴿腿上的布條取了下來。
他未看一眼,直接雙手把它送到了應長川的一面前。
天子緩緩將其展開——這張布條上一字未寫,隻有幾個奇怪的符號。
但他還是迅速明白了其中的意味。
……開荒的農具?
應長川緩緩挑眉,半晌過後忽然將手中布條擲入燭火之中。
末了竟然起身向著後殿走去。
“陛下?”玄印監不由一驚。
幾位將軍還在殿外等候商議軍務,天子這是要去做什麼?
然應長川腳步頓也未頓:“備馬,一炷香時間過後出行宮。”
“是,陛下!”
心中雖疑惑,但玄印監還是迅速應下,隨即退出了流雲殿。
-
好不容易有了假期,江玉珣當然要放松一下。
帶著玄印監在田莊裡轉了一圈後,江玉珣又回去好好地補了一覺,等他醒來的時候天色已完全變暗,晚飯的時間到了。
七百兩進賬,江玉珣出手不由闊綽了起來。
玄印監人數眾多,江玉珣直接命田莊管事,在空地上設了一場宴席。
夜色漸深,晚風微涼。
正是盛夏中最愜意的時候。
江玉珣與隨他一道回來的玄印監圍坐一圈,田莊的廚師便在這圈內忙著烤肉。
除此之外,另有一口大鍋內燒燉著河魚。
這些都是流行於大周的美食。
——應長川這個人吃穿極其講究,尤其不喜歡味道大的食物,因此仙遊宮內眾人,也隻能跟著他一起,吃些清湯寡水的東西。
一天兩天還好,時間久了便有些難以忍受。
肉已經烤好,燒燉河魚的大鍋也“咕嘟嘟”冒起了泡來。
聞到這香味,坐在一旁的玄印監跟著一道吞咽起了口水。
不過眨眼,田莊內的大廚便將肉分好,送到了每個人的桌案上。
然而明明早就已經餓極了,可玄印監們仍不著急動筷。
“大家怎麼不吃?”見狀,江玉珣有些疑惑地朝周圍人問道。
用來烤肉的燔器——也就是烤爐前,還有許多生肉沒有來得及烹制。
有玄印監看了那些生肉一眼,忍不住說:“江大人,此餐實在是過於奢侈。不如烤完這些就算了吧?”
“這怎麼行?”江玉珣搖頭道,“你們跟我回家一趟,我總不能讓你們餓著肚子吧。”
“可您不是也沒有……”
玄印監的話沒有說完,江玉珣已經默默在心裡將最後那個字補上了——錢。
他這才想起,玄印監似乎並不知道,自己已經不再像往日那般貧窮。
“不必擔憂,”江玉珣笑著搖頭,“陛下前些日子給了我些銀子。”
玄印監終於放下了心來:“原來如此!”
他們總算如釋重負地舉箸,品嘗起了江家廚師的手藝。
天色一點一點變暗,人群之中燃起了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