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裡的這個時候,自己已經上夠三小時班了。
江玉珣的心當下一沉。
他迅速用手臂撐著身體坐了起來。
……自己睡過頭也就罷了,怎麼今早沒有太監來提醒一聲呢?
然而還不等江玉珣整理情緒洗漱出門,眼前的一幕便徹徹底底地令他僵在了原地。
——值房的桌案上,擺滿了銀錠。
其中一枚銀錠下還壓著張紙。
江玉珣深吸一口氣,緩步走到桌案前將那張紙拿了起來。
陽光透過窗,輕輕地灑在了紙上。
朱筆寫成的“酒錢”二字蒼勁有力、鐵畫銀鉤。
不是應長川的手筆,還能是誰?
“……殺了我吧。”
江玉珣將自己摔回榻上,忍不住抱著枕頭在床上滾了兩圈。
過了一會,他終於掙扎著起身,視死如歸地將桌上的銀錠一個個收了起來。
——人可以丟,錢絕對不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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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中的萬幸,應長川今早在與定北大將軍商談軍務,暫時沒有江玉珣的事。
他宿醉翹班這一茬,或許勉勉強強可以不予追究。
“江大人,江大人您在嗎?”
江玉珣剛剛掙扎著洗漱完畢,正打算再睡個回籠覺,耳邊便傳來一陣敲門聲。
他努力調整呼吸,把門打了開來。
看清門外的人是誰後,江玉珣不由一驚:“翁廣?你怎麼這麼快就起來了?”
昨日還在發高燒的玄印監,竟然和顧野九一道出現在了值房門口。
翁廣雖已清醒過來,但臉色仍不怎麼好看,顯然是還未痊愈。
“幸虧昨日大人救我一命,”翁廣吸了吸鼻子,說著便要朝江玉珣下跪,“要不是您,我怕早已沒了命。”
“千萬別這樣!”江玉珣連忙同顧野九一道把人扶了起來,“快先進來吧。”
“是,江大人。”
“你們倆先坐吧,我這裡地方小,隻能將就一下了。”江玉珣一邊說,一邊隨手給兩人倒了杯水。
值房內陳設簡單,僅書案邊上的蒲葦席能夠坐人。
地方雖小,但翁廣和顧野九都曾是“人牲”,這輩子從來沒有被人如此客氣地招待過。
見江玉珣彎腰倒水,兩人竟手足無措起來:“您,您這太客氣了。”
“不過是一杯水而已,千萬別和我不好意思。”說話間,江玉珣便坐到了兩人對面。
玄印監平日裡鐵面無私、殺伐果斷,但鮮少這樣“正常”地同人打交道。
為了緩解兩人的緊張,江玉珣隨口朝顧野九問:“昨晚擦身的酒還有剩下的嗎?若是還有剩餘的話,記得好好密封保存,以備不時之需。”
顧野九愣了一下連忙點頭:“已經密封存入陶罐了。”
緩過神來的翁廣則把水杯捧在手中,無比認真地對江玉珣說:“大恩不言謝,往後江大人要是有什麼能用得到我的地方盡管提——”
他雙眼發紅,語氣格外認真。
……這個時候要是不讓他做點什麼的話,翁廣心中恐怕會一直過意不去。
江玉珣也喝了一口水,停頓片刻問他:“我昨日看到,玄印監似乎都會使用甑桶?”
昨天情況緊急,沒有時間給他多想。
現在江玉珣方才反應過來,圓桶形、雙層腹體結構的甑外表渾然一體,平常人拿到手中,必定要研究上一段時間才能打開。
可是昨晚玄印監將甑桶拿到手後,不等他介紹便非常自然地用了起來。
翁廣連忙點頭:“對,江大人您知道的,我們此前多是人牲。身為人牲,自然懂得一點‘巫卜殉祭’之術,甑桶也是那個時候接觸過的……”
原來如此。
前朝貴族的“人牲”,大多是自家長期蓄養,並非從外面買來的。
在利用他們祭祀之前,貴族、巫觋也不會白白養著他們,煉丹時常會要他們來打下手。
“既然如此,我有一事需要你們幫忙。”江玉珣一邊說話,一邊放下了手中瓷杯。
翁廣立刻來了精神:“江大人但說無妨。”
“用甑桶制酒一事,你們先不要與外人道。”江玉珣先叮囑了一句。
“這是自然!”
江玉珣輕輕點了點頭,一邊回憶一邊繼續:“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春酒好像是用麥釀成的?”
翁廣與顧野九一道點頭:“對,春小麥收割之後便釀,故名‘春酒’。”
這個時代北方的主糧還不是小麥,而是粟米。
用相對不常見的小麥釀出的酒,價格相對高昂。
江玉珣拿出紙筆,寫寫畫畫起來:“不隻用小麥釀出的春酒可以制酒,以黍、粟、稻為原料也能夠直接發酵蒸出烈酒。這幾天你們要是有時間的話,可以試試這幾種糧裡哪一種的出酒率高,釀出來的酒味道更好。”
末了將列滿了糧食名稱的紙張遞了出去。
翁廣的眼睛極亮。
他連忙把紙張接過來點頭說:“江大人,您就放心吧!我們回到駐地便立即制酒。釀出來後第一時間拿酒過來給您嘗味道!”
顧野九也跟著一道點起了頭。
江玉珣:!!!
翁廣的話再一次喚醒了他有關宿醉的記憶。
有自知之明的江玉珣連忙搖頭說:“不必了,我……我酒量不好,釀出來之後你們嘗就是了。”
翁廣和顧野九還想再邀他再試試。
但不等兩人開口,值房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流雲殿的殿門打了開來,有人端著東西走入殿內。
江玉珣回頭看了一眼說:“午時了,應當是來給陛下送膳的人。”
眼見時間不早,翁廣和顧野九也對視一眼站了起來:“那我們就不打擾江大人了,您好好休息,酒釀好後我們第一時間來找您匯報。”
“好,那就辛苦你們了。”
說著,江玉珣也起身替兩人開門,將他們送了出去。
值房就在流雲殿附近。
擔心打擾到皇帝,兩人朝江玉珣行了一禮,便離開了這裡。
同在此時,桑公公的身影也出現在了不遠處。
……看到他後,昨晚發生的事,無比可避地再一次出浮現於江玉珣腦海之中。
少年轉頭便要走。
可是不等江玉珣回房裝死,桑公公便朝那些個送膳的宮女太監打了個招呼,一臉堆笑地向他走了過來:“江大人,您休息得可還好?”
“還好,”江玉珣略微尷尬地笑了一下,終是忍不住試探性地說,“昨晚呃……麻煩桑公公您扶我回來了。”
“不麻煩不麻煩!”桑公公連忙擺手,“江大人如此清瘦,舉手之勞而已。”
呼……
聽到這裡,喝斷片的江玉珣總算是長出一口氣,同時將某一個略有些離譜的想法,從腦子裡面扔了出去。
還好還好!自己果然是桑公公扶回來的。
——應長川沒有找自己麻煩已經很好了,怎麼可能再纡尊降貴?
放松下來的江玉珣正打算開口感謝對方,卻見桑公公突然回頭朝四周望了一圈,壓低聲音湊近過來說:“飲酒雖好,但江大人往後還是要注意,切莫再貪杯了。”
話音落下之後,桑公公便站直了身離開值房,去流雲殿協助傳膳了。
等等!你能不能說完再走?
被留在原地的江玉珣背後忽然一涼……
桑公公這樣的人,一定不會平白無故向自己交代這些。
我昨晚喝斷片後,難不成還做了什麼離譜的事?
江玉珣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心。
流雲殿的殿門敞開又闔上,恍惚間他似乎又嗅到了一陣淡淡的龍涎香。
同在這一瞬,江玉珣的腦海裡忽然閃過一個片段:
應長川比自己高出快一個頭。
昨晚自己站立不穩,直接將下巴抵在了他的肩上,接著……忽然湊近輕輕地嗅了一下。
應長川蹙眉似是要將自己推開。
而自己則……輕輕拽住應長川的衣袖,一臉嚴肅地抬眸朝他看去,用盡全力說:“陛,陛下不能賴賬。”
※
前陣子應長川假裝遇襲受傷時,不隻朝臣沒有忍住試圖強闖仙遊宮。
折柔也小範圍侵擾邊境,似乎是在試探應長川是否真的如傳言中那般受了重傷。
今日定北大將軍來找應長川談的便是這件事。
北地軍務復雜,一直到用完午膳定北大將軍都沒有說完。
怡河修整工作不可再拖。
江玉珣整理完奏章後,便找到了同在行宮的都水使者童海霖。
下午三四點差不多是一天裡太陽最烈的時候。
江玉珣並沒有和童海霖在屋裡談話,而是拉著他向行宮背後的小山上而去。
——站在這座山的山頂,正好可以俯瞰怡河一角。
還沒走多遠,童海霖的腿便打起了擺來。
“咳咳咳,江大人您等,等等我,”童海霖一邊氣喘籲籲地往山上爬,一邊說,“……您的想法我已經知道,隻是想法歸想法,現實歸現實。您可知道為怡河截彎取直,不是簡單的挖個坑就能好的事?”
見狀,江玉珣不由放緩了腳步。
他點頭說:“首先要新建堤防,再開挖新河槽,還有河道回填、整地,這些都是最基礎的步驟。”
童海霖忍不住抬頭向江玉珣看去。
他原本以為江玉珣隻是在天子面前隨口一說,沒有想到對方了解得倒是比自己想得多一點。
說話間,江玉珣不知從哪裡拾來一根長長的樹枝,在地上畫出了怡河大致形狀。
停頓幾秒後,又用樹枝抹除彎道,將剩下的河道連接了起來。
童海霖眼中不由閃過一絲驚豔。
江玉珣一邊畫一邊說:“修整過的河道,隻有原有河道的五分之三長。少了這麼多河道,對通航和排洪來說固然是一件好事,但是能澆灌的田地面積卻大大減少。所以說除了修河道以外,還應配合挖鑿灌溉渠。”
童海霖終於忍不住緩緩點頭:“江大人所言極是。”
他原本並沒有把江玉珣的提議太放在心上,可現在看來……是得重視了。
見童海霖休息得不錯,江玉珣又重新邁步向山上而去。
這回沒走多遠,怡河便出現在了兩人眼前。
靜如白練的怡河,在遠處緩緩轉彎向著東南方而去。
從高處可以清晰地看到,怡河拐彎之處正是上遊地區受災最嚴重的地方。
如此看來,江玉珣的建議的確是必要……
童海霖停頓半晌,忍不住扶著膝蓋轉頭對少年說:“江大人的想法已經比較完備,完全可以繼續順著這個思路進行下去,我也給不了您什麼幫助。”
山頂上缺少樹木遮擋,童海霖頭上的汗珠落得愈發快。
見狀,江玉珣終於笑著轉過了身來:“我知道。”
“啊?那你知道還……”
江玉珣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叫自己爬到山上來!
童海霖一邊說話,一邊站直身默默地向後退了半步。
……不知怎的,看到江玉珣的表情,他竟然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種上了賊船的感覺。
果不其然!
下一刻,江玉珣便湊上前壓低了聲音說:“童大人,前幾年怡河的修整案,是您親自動筆寫的嗎。”
江玉珣問這個,難不成是已經知道了什麼?
童海霖立刻將視線轉到一邊,有些慌亂地顧左右而言他道:“咳咳咳,這個…那個……身為都水使者,我需統管河務,平常並沒有那麼多時間來一字一句的寫……但是這個修整案,我也全程盯到了尾的,參與了所有的步驟!”
嘖嘖,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