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想等陛下先走。”
此刻,江玉珣的視線,仍落在還未被抬走的京兆尹的身上。
被押在地的他,嘴裡還在不斷念叨著丞相的名字。
見此情形,方才的想法又一次出現在了少年的腦海之中。
“……臣在想,丞相的兩袖清風都是裝出來的,真正的兩袖清風,或許隻有臣了。”
第19章
那日獲救的人牲,全被江玉珣收留了下來。
因此除了罰俸三年外,他家裡又多了幾十口人吃飯,日日都有消耗。
為了確保明年田莊還能繼續維持,更得盡快將荒地開墾出來。
二者相加,沒幾日就掏空了他的家底。
此時江玉珣的確一貧如洗……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看家中來信,開荒的效果還算不錯。
聽到江玉珣的話後,應長川輕輕笑了一下,認真贊許道:“愛卿克己奉公,的確是大周之幸。”
江玉珣:……
應長川不可能聽不出自己的言外之意,他絕對是故意這樣講的!
不過還好,江玉珣原本就沒有抱太大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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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長川向來說一不二,下的責罰從未撤回過一條。
深知這一點的江玉珣,隻是想適時提醒一下應長川,自己真的生活困難罷了……
“陛下過譽了。”
雖值盛夏,但夜裡依舊寒涼。
說完這句話後,隨意披了件衣服便跑出門來的江玉珣,終於沒忍住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正欲離開的應長川,腳步不由一頓。
時間不早,鬧劇結束後,天子終於帶人離開了襄臺殿。
江玉珣則如方才說的那般,一直等到對方的背影消失不見,這才緩步走向值房。
然而還沒走幾步,一道熟悉的身影,竟再一次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桑公公?”
他不是跟著應長川離開了嗎,怎麼又折返了回來?
“诶,江大人!”說話間,桑公公也快步向江玉珣走了過來。
直到走近,江玉珣這才借著月光看清,對方手中似乎……捧著一件衣服?
不等少年反應過來,桑公公已滿臉堆笑地展開外衫,替他搭在了肩上:“夜寒露重,您先披上吧。”
江玉珣愣了一下:“好。”
說完桑公公又向他行了一禮,便轉身重回路上。
夜風拂動,帶來些許寒氣。
江玉珣的鼻尖也隨之嗅到了一點淡淡的龍涎香。
……這件外袍是應長川賞的。
質地上成的錦袍,在月下散發著柔和的光亮。
少年忍不住將它拉緊,同時又迫於貧窮起了一瞬的歪念——也不知道這件外袍值多少錢?
打住!
下一秒江玉珣便告訴自己:私賣御賜之物可是重罪。
同時強行將這歪念,扼殺在了襁褓之中。
-
京兆尹私吞修堤款的事,已經渡口百姓之口傳遍四方。
一時間怡河兩岸群情激奮。
無數百姓聚於仙遊宮之外,等待將此事徹查清楚。
丞相被內侍官扶著,走入流雲殿內。
甫一進殿,便嗅到了一陣濃重的血腥氣。
見他出現,伏跪在地的京兆尹立刻激動起來。
他掙扎著想說點什麼,卻被玄印監按著,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其餘人也紛紛眼觀鼻鼻觀心,大氣都不出一聲。
——尤其是那日“逼宮”的朝臣。
他們知道處理完京兆尹後,就要輪到自己了,因此一進殿冷汗便出個不停。
“坐吧,丞相大人。”應長川的態度與往常無異。
“是,陛下。”
丞相咬著牙坐至席上。
今日仙遊宮附近又下起了小雨,空氣中滿是湿冷之意。
哪怕正午,殿內仍點著燈。
丞相的身側,正好立著架樹形的連盞銅燈。
燈火隨著微風搖曳,明明暗暗閃得他心煩意亂。
還沒過多長時間,丞相的後背就被冷汗打湿。
半晌後,斜倚在玉幾上的應長川終於不緊不慢地開口:“不知丞相大人可有聽聞,京兆尹前天夜裡都說了什麼?”
當日襄臺殿前,百官皆在。
這個時候再裝不知道,就有些過分了。
應長川話音一落,早有準備的丞相立刻一臉沉痛道:“實不相瞞,臣也是那時候才知道,京兆尹竟然大膽至此——”
說話間,顫抖著離席並伏跪在地。
他的聲音喑啞幹澀:“陛下,臣從未收過他一分錢,的的確確是冤枉的啊!”
應長川不置可否。
他垂眸看了玄印監一眼,對方隨即領命,替京兆尹取出了塞嘴的布巾。
自知走上絕路的京兆尹再不像那晚般緊張。
此時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絕不可讓罪魁禍首逃過這一劫。
死也定要拉丞相一起!
他深吸一口氣,竭盡全力大聲道:
“三年修堤,朝廷共計撥款七百二十萬兩白銀!其中六百多萬兩都進了您的兜裡。丞相大人!到了現在,您還要繼續裝傻嗎?!”
“含血噴人!”丞相沒有搭理京兆尹,反倒是佝偻著身不斷向應長川磕頭,“陛下,他所說一切並無證據啊!”
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情緒過分激動。
此刻丞相的身體,正肉眼可見地劇烈顫抖著。
“……呃,證,證據。”
京兆尹隨之磕絆起來。
他原本是留有收支證據的。
可是早在怡河出事時,丞相便先他一步出手,以家人為要挾,逼他將證據銷毀了個一幹二淨。
見京兆尹支支吾吾半晌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丞相終於長舒一口氣。
他咬著牙挺直了肩背,對應長川說:“還請陛下明鑑。”
說完,又默默地瞥了殿角一眼。
前朝朝堂早被世家大族把控。
隨便拉兩個人出來,都有著沾親帶故的關系。
身為丞相,他的關系網更是復雜。
丞相剛收回目光,後一秒便有不怕死的人站了出來:“啟稟陛下,京兆尹含血噴人,指控更是沒有一點證據。世人皆知,丞相向來少私寡欲、勤儉樸素,哪裡像收此重賄之人?”
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後,又繼續道:“況且他還有扶龍之功,年事已高經不起折騰,還請您念及舊情——”
應長川突然眯了眯眼,漫不經心地打斷了對方的話:“少私寡欲、勤儉樸素?”
流雲殿上,氣氛陡然一變。
幾息後,方才還在高聲叫嚷“扶龍之功”的朝臣,立刻抖著聲說起了“陛下息怒”。
丞相也下意識握緊了拳,並在此時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江玉珣今日似乎不在殿內。
明明隻是一個小小侍中,可是江玉珣的缺席,竟令丞相莫名心虛、害怕了起來。
誰知怕什麼來什麼。
幾乎是下一刻,江玉珣的聲音便自殿外響起:
“丞相大人生活的確簡樸,但這並不代表他不往別處花錢。”
說話間,江玉珣已步入殿內:“啟稟陛下,人都帶到了。”
“好。”
方才還偽裝得當的丞相,臉上當即露出懼意:“什,什麼人?”
江玉珣腳步一頓,轉過身貼心地回答他:“自然是在昭都城郊販售人牲者。”
……販,販售人牲者?
說話間,玄印監便將幾名男子押入殿內。
那幾人渾身是傷,看上去無比狼狽。
但是他們的出現,卻瞬間令殿內多人變了臉色。
江玉珣笑著看向丞相,話補全了剛剛在殿外沒說完的那句:“比如說,丞相大人單購買人牲這一項,就花費了十幾萬兩銀子。”
江玉珣話音落下,方才還能挺直肩背的丞相,瞬間像被人抽走了筋似的癱軟在地。
人也立刻蒼老了十多歲。
昨日,應長川令江玉珣趕在審訊丞相之前,回到位於昭都的玄印監駐地押人。
到了那裡,看到這幾張熟悉的面孔後,少年就明白丞相為什麼急不可耐想要刺殺應長川了。
——年逾八旬的丞相,背地仍堅信“巫、卜、殉、祭”那一套。
自知時日無多後,便早早為自己尋起了殉葬的人牲。
他也從這些個人手中,購買過人牲!
這幾人被抓之後,丞相日夜難安。
雖然不確定他們會不會將自己供出,但私殺人牲可是死罪,自從幾人被抓那日起,丞相便已下定決心刺殺應長川。
更別說沒過多久,曾向他行過賄的京兆尹也翻了車……
丞相等待許久,終於在應長川回宮途中找到了機會。
殊不知這竟是對方刻意露出的破綻。
“臣,我…我……”
丞相的臉忽然泛青,眼睛一個勁地向上翻。
辯解還未來得及說出口,就重重地倒在地上抽搐了起來。
江玉珣:?!
不會吧,這老頭怎麼比大司卜還要脆皮!
“太醫!”見此情形,候在殿上的桑公公被嚇得大叫一聲。
朝臣也被丞相的樣子所驚。
當即慌了手腳。
宦官尖利的嗓音傳至殿外。
一直守在附近的太醫,第一時間提著藥匣跑了進來。
不多時便在丞相的臉上插滿了銀針。
應長川也在此時蹙眉,令其餘人全部退下。
轉眼間,剛才還擠滿了人的流雲殿,就再一次空蕩了起來。
“他這是怎麼了?”見丞相還在抽搐,江玉珣忍不住上前去問。
江玉珣沒有意識到,此刻自己的聲音都因為緊張而微微變了調。
太醫一邊輕旋銀針,一邊抽空回話:“江大人不必擔心,丞相應當是急火攻心。”
“還好還好!”聽到這裡,江玉珣總算長舒一口氣,“真是嚇死我了,我還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