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後,行動力驚人的應長川,便帶著朝臣百官一道,朝家陽渡而去。
路上,莊嶽忍不住輕拽韁繩、降低速度,與位於隊末的江玉珣並肩而行。
看到他來,江玉珣瞬間想起自己的“墮落”,並隨之心虛起來。
“……世伯。”
莊嶽沒回話,而是一臉嚴肅地上下打量起了少年。
這樣的表情配上他臉上的刀疤,看上去格外嚇人……
“你學會騙人了?”
江玉珣:!!!
聽我解釋,這都是應長川的主意!
幹壞事被長輩逮到的尷尬與心虛,在一瞬間襲了上來。
江玉珣咬牙點頭:“……嗯。”
說話間,莊嶽忽然高高地抬起了手來。
江玉珣下意識閉上眼睛。
就在他以為莊嶽要教訓自己的時候。
卻聽對方壓低了聲音,無比激動地說:“我心甚慰啊!”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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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莊嶽便輕輕一掌拍在了江玉珣的肩上:“我還當你真的隻有一根筋呢。”
江玉珣:“……”
等一等,他究竟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
……
天子就在不遠處,莊嶽也不敢多說什麼。
他小聲叮囑了江玉珣幾句,便加快速度騎馬回到了隊伍前方。
莊嶽走後沒過多久,眾人便到了家陽渡。
這裡的河堤雖未塌,但是周圍受災情況仍不容樂觀。
此時渡口附近小村內,有一半村民正在重修倒塌的房舍,另一半則在按照江玉珣所說那樣衝洗水井。
見有人來,百姓們紛紛放下了手中的工作。
“……你們快看!那是朝廷的人!”
“好像是……但朝廷的人來我們這裡做什麼?”
“管他那麼多,先去看看再說!”
說著,他們便離開小村,向一旁的河堤邊聚集了過去。
禁軍並未驅趕百姓,任由他們上前圍觀。
到了河堤邊,被玄印監壓著的京兆尹,終於可以開口說話:“陛下您看,這裡的河堤真是修整過的!您不信可以問附近村民,臣去年的的確確有派人來這裡修整過堤壩!”
怡河受災地區,主要集中在中下遊。
這段河堤相對完整,並沒有江玉珣當日巡查時看到的蟲蛀、蛇洞,應當是被人補上了。
說話間,江玉珣突然翻身下馬登上了河堤。
莊嶽想攔也沒能攔住。
河風將些許水腥氣吹至鼻尖。
同時輕輕託起少年的長發。
江玉珣緩緩俯身,捏了一把土在手中。
停頓片刻,便帶著這抔土下堤,走到了眾人面前。
他緩緩垂眸,看向被玄印監押在此處的京兆尹。
“你的確修了這段河堤。”
京兆尹如抓到什麼救命稻草般瘋狂點起了頭:“對對!!江大人我真的修了!”
可此刻,江玉珣的眸中竟無一絲溫度。
他一點點展開手心,將那抔土露了出來。
末了,沉聲道:“可你是用熟土修的堤。”
話音剛落,少年手中的土便被一陣河風吹散。
凡是接觸過考古,或是養過花的人,都知道“生土”與“熟土”的區別。
生土深埋地下,它沒什麼肥力,但質地結實細密,築堤就應該用這種土。
熟土則疏松、柔軟、有肥力,適合耕種卻絕不能用作建築。
少年拍了拍手,面無表情地說:“這些土是大人圖省時省力,從附近哪片農田裡挖來的吧?也不知你挖土的農田,今年還可不可以繼續耕種?”
江玉珣既後怕,又覺得無比荒謬。
他停頓片刻,輕聲補充道:“要不是家陽渡處於怡河上遊,受災不重,這段河堤也會潰於洪水。”
且不說修堤一事。
在大周,破壞耕地已是足夠掉腦袋的大罪。
京兆尹的臉色,當即變得煞白。
……江玉珣竟然能一眼看出這些!
“這……”他結結巴巴想要解釋,但半天都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來。
話說至此,朝臣均已明白過來:
京兆尹修堤,十有八九隻是做做樣子。
他隻零星挑選了幾處修葺,甚至就連這幾處,用的還是順手從一邊田地裡挖來的土!
江玉珣緩緩起身:“你究竟修了幾處堤?”
玄印監也在此時將刀搭在了京兆尹的脖頸上。
自知事情已全然敗露,京兆尹終於顫著聲說:“七……七處,合起來大概十幾裡地……”
十幾裡,居然隻有十幾裡……
不遠處,百姓終於忍不住怒罵起來,甚至恨不得當場上前將其斬殺。
“怡河長千裡,他竟然隻修了十幾裡的堤!”
“此人當真是喪盡天良!”
“家陽渡的堤,也從我家田裡挖了土——”
這些聲音,通通傳到了天子耳邊。
玄黑色的戰馬之上,應長川緩緩笑了起來:“京兆尹這是在為孤省錢嗎?隻是你這錢,究竟省到了哪裡去?”
是啊,京兆尹把錢弄到哪裡去了呢?
眾人齊刷刷地朝他看去。
可是剛才還在招供的京兆尹,竟忽然合上了嘴。
應長川對此倒是早有預料。
他緩緩抬手,示意玄印監將人帶走。
不用猜都知道,定然是押去施刑了。
-
回到行宮休整一番後,江玉珣終於從方才的情緒中脫離出來。
他小心翼翼地取下懸在腰間的長劍,仔細看了半晌,又忍不住再上手摸了一摸。
末了,悄悄揚起唇角。
自己今天不但摸了它,甚至還在百官面前拿出了它……真是太值了!
擔心意外發生,昨天傍晚預料到自己大概率會被百官圍堵的江玉珣,便去找應長川要了“能保命的東西”。
他本隻想討個令牌之類,誰知對方竟然將這把劍拿了出來。
大方,實在是大方!
想到這裡,江玉珣又忍不住摸了兩把。
應長川沒有說何時將劍還給他,但少年思考片刻,還是決定在這個時候,帶著周劍離開值房去往流雲殿內。
此時皇帝不再裝傷病,殿裡面也多了些人。
然而進門之後,江玉珣看了一圈,唯獨不見應長川的身影。
少年正打算離開,卻被守在這裡的桑公公攔下:“江大人,您找陛下有事?”
“……對,”少年猶豫一下,走上前問他,“陛下不在嗎?”
從怡河邊回來後,桑公公便對“身份地位不同以往”的少年換了個態度。
見江玉珣說要見皇帝,想要與他搞好關系的桑公公立刻貼心引路:“陛下正在後殿,我帶您過去吧。”
?!
後殿是應長川的寢所,江玉珣在仙遊宮待了這麼久,還從來沒有去過那裡。
……也完全沒有想過要去!
“等等,要不然我還是——”
江玉珣沒有注意到,自己此時正站側門口。
他一句“算了吧”還沒說出口,便已被桑公公帶著走入了穿堂之中。
不同於前殿,此處空無一人。
就連腳步聲也比別處更加清晰。
江玉珣瞬間將沒說完的話咽了回去。
等他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經被帶到了後殿那扇嵌著蓮紋窗棂的殿門前。
桑公公壓低了聲音:“江大人,您進去吧,我就不打擾您了。”
說完便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不是,你怎麼把我一個人丟這兒了啊!
第18章
江玉珣忍不住輕輕咬唇,在原地徘徊起來。
半晌後,終於站定。
……來都來了,還是進去吧。
江玉珣下意識握緊手中長劍,深吸一口氣,正打算行禮入內。
可還不等他開口,殿裡竟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進來吧。”
江玉珣:!!!
應長川怎麼知道我在門口?
少年心中頓時生出一陣不祥的預感,同時立刻調整狀態,假裝無事發生地推門走了進去:“是,陛下。”
伴隨著“吱呀”一聲輕響,江玉珣總算是踏入了流雲殿後殿之內。
仙遊宮以奢華聞名於後世。
但是天子寢殿,顯然有重新布置過。
這裡撤去了一切無用的裝飾,除了桌案、坐榻外,隻剩下一張極大的床笫置於屏風背後。
窗畔,半人高的銅制博山爐,正散發著嫋嫋青煙。
流雲殿並不算大的後殿內,被淡淡的龍涎香溢滿。
味道與應長川身上的一模一樣。
江玉珣的心底,忽然生出些許難以形容的古怪。
簡單行過一禮,少年忍不住抬眸偷偷觀察起了周圍。
誰知第一眼,便讓他定在了原地。
——後殿的窗棂上覆著一層絲絹。
這絲絹自門外看,隻有花白一片。
……但是從裡面看竟然是透光的!
怪不得他讓我進來,原來方才我在門口徘徊糾結的樣子,都被他看在眼裡了……!
江玉珣不禁有些絕望。
“愛卿尋孤有何事?”
說話間,背對江玉珣而立的應長川,也緩緩轉過了身來。
經他提醒,江玉珣想起了今天的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