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該騙過莊大人了吧?
遭到刺殺後,應長川並沒有急著處理幕後黑手,而是將計就計把“皇帝重傷或不久於人世”的謠言傳了出去,等待對方下一步動作。
這件事的真相,隻有玄印監上部的成員,還有和他同騎一匹馬的自己知道……
想到這裡,少年不由長嘆一聲。
江玉珣你墮落了!
應長川裝病裝到底,這幾日一直待在後殿之中。
江玉珣正要帶急報過去,抬頭卻見……應長川竟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前殿。
“陛下您怎麼在這裡?”他下意識問。
應長川沒有回答,而是挑眉向牆上看去。
怡河兩岸的地圖就懸在這裡……他自然是要對著地圖,核對附近農田受災情況。
江玉珣:!!!
我怎麼忘了這一茬?
“愛卿為何忽然嘆氣?”應長川的聲音穿過大殿,落在了少年耳邊。
江玉珣心中不由一悲。
“莊大人一直將臣當做親生兒子般看待,臣方才卻騙了他,”江玉珣攥緊了急報,無比沉痛地實話實說道,“臣沒想到自己竟然也有和陛下同流合汙的那一天,故而覺得自己實在是墮落。”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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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仙遊宮裡的“闲雜人等”都被遣至外圍,流雲殿內更是空蕩一片。
話音落下以後,江玉珣的聲音竟然在殿上一遍一遍地回蕩了起來……
前殿沒有掌燈,暮色朦朧。
江玉珣稍有些看不清應長川的表情,隻隱約聽到對方輕輕地笑了一聲:“愛卿不愧為國之忠良,果然芒寒色正。”
忠良……!
這個熟悉的詞語,令江玉珣再一次想起了那日宮宴上的場景。
應長川哪壺不開提哪壺,絕對是故意的!
下一步他又要殘害忠良了對吧?
“陛下謬贊了。”江玉珣立刻否認。
擔心他又問自己什麼,少年連忙硬著頭皮上前,把急報交到了應長川手中。
同時一刻不停地匯報起了賑災進度。
直到天子拆開信封開始細看,江玉珣這才算是松了一口氣。
他向應長川行了一禮,正欲退出殿外。
誰知就在這時,應長川忽然開口,狀似隨意道:“後日巳時,聆天臺將在怡河畔做法安魂。”
已走到門口的江玉珣腳步隨之一頓。
大周嚴禁巫卜殉祭,但是前期手段沒那麼激進之時,仍允許聆天臺為亡者安魂。
……應長川給自己說這個做什麼?
夜風撩起檐間的驚鳥鈴,生出一陣脆響。
江玉珣的疑惑隻持續了不到一秒。
——等等!他該不會是在提醒我去砸場子吧?
-
兩天後,怡河畔。
河水徹底退下,兩岸百姓業已全部離莊。
離河最近的幾座小村內,除了家禽、家畜都被帶走被喂養妥當以外,村口還都停著一架拉滿了水的牛車,以及幾口不知正在煮著什麼的大鍋。
有孩童忍不住好奇地湊了上去:“大人,鍋裡面煮的是什麼啊?”
駐守於此的官兵頗為驕傲地揭開鍋蓋給他看了一眼:“這是從你們家中清理出來的鍋碗瓢盆,江大人交代要煮夠一炷香時間才能拿出來。”
又有幾個小孩跟著湊了上來:“煮這些東西做什麼呀?”
“洪水中藏有疫毒,這樣做能減少染疫的風險,”被這麼多孩子圍著,官兵臉上也不由多了幾分笑意,“看到那架牛車了嗎?”他的視線落向不遠處。
“看到了看到了!”小孩們興奮地點頭。
官兵對江玉珣心服口服,早將他說過的話一字不差地記在心中:“江大人說低處的水井,也要先清掏、除淤、衝洗、靜置上一段時間才能啟用。所以便專程派牛車,從別的地方把水拉了過來。”
牛車旁那口水井,則被人小心翼翼地用籬笆圍了起來。
說著說著,周圍的人越聚越多。
不隻是小孩,幾乎半座村的人都聚在此地,目瞪口呆地聽官兵講完了這番話。
——與孩子不同,見家園盡毀,大人們臉上多是迷茫與麻木。
官兵說完這番話,村口忽然靜了下來。
隻餘河風吹過林梢生出的“沙沙”聲在耳邊回響。
不知過了多久。
一位兩鬢霜白的老婦突然捂著臉嚎啕大哭,嗚咽著叫起了“爹娘”。
她的反應將兒子嚇了一大跳:“娘親您怎麼了?”
另一名老婦搖頭嘆息:“你娘生於前朝,原本是外縣人士。兒時正是因為遭了水災,才逃難來到這裡……若那時朝堂有所作為,她爹娘便不會在逃難時死於半道了……”
說完,也忍不住悄悄地抹了抹淚。
對普通百姓而言,這樣的顛沛流離不分盛世與亂世。
小村緊鄰怡河,幾乎被洪水夷為平地。
雖然僥幸逃過一劫,但一路上眾人仍覺前途未卜、未懷多少希望。
直到此時,村口的牛車、沸水裡的碗筷,終於在無聲中告訴他們:這一次自己並沒有被拋棄,更不必背井離鄉成為流民!
“哐——”
怡河畔突然傳來一陣鍾鳴。
人群中不知是誰先開口:
“聆天臺的安魂禮要開始了。”
“……聽說這次是由大司卜親自主持。”
這些村民家中大多無一人傷亡,更不需要安魂,但是“大司卜”這三個字實在太有分量。
更何況,眾人受巫卜殉祭之說影響半生,哪裡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
直到現在,仍有許多人背地裡覺得,巫觋說的話或許沒錯,怡河之所以會潰,還是因為當初送的祭品不夠……
“哐——”鍾鳴再響。
“不去了!”正在眾人猶豫之時,原本號啕大哭的老婦突然擦幹眼淚站了起來,她快步走到了一口鐵鍋旁,“大人們,我來同你們一起添柴燒水。”
另有一人咬牙道,“我也不去了,那巫觋不是說留在家中便好嗎?要是真聽他的,我們早死了!”
“大水剛退,家裡還有這麼多事要忙,去看那個熱鬧做什麼!”
越來越多人向鐵鍋走去,或是添柴或是撈碗熱鬧得不可開交。
到最後,這座小村隻剩下不到五分之一人,糾結半晌仍向怡河走去。
-
巳時,江玉珣騎馬看向河畔。
還未修整的河堤尚是一攤爛泥,祭臺便搭在此處。
安魂儀式已經開始,身著鉛白色法衣的大司卜正站在祭臺上揮舞法器,口中還念念有詞。
河風吹得他法衣翩翩,另有不知從哪裡冒出的煙霧,將他環繞。
頭戴面具的巫觋,也半隱於這霧氣之中跳著安魂的儺舞。
百種樂器一起上陣,遠遠望去蔚為壯觀,好似真的能夠撼動天地。
期間還有人不斷向下拋灑果脯,惹得人群哄搶。
能來這裡的大多是虔誠的信眾。
鼓樂聲中,終於有百姓忍不住攥緊手心,喃喃自語道:“陛下登基後從未大祭玄天,積攢的怒火豈是隨隨便便能夠平復的?”
……假如皇帝能按聆天臺說的做,怡河或許壓根不會潰堤。
哪裡還用我們去田莊折騰一趟?
埙聲穿透煙霧,刺向眾人耳畔。
一曲終了,大司卜終於放下法器。
其中一名巫觋也取下面具,走到亡者的家人面前,無比沉痛道:“你兒葛寶生已魂歸篙裡,他要吾代為轉達,往後莫要再牽掛他了!”
跪在他對面的百姓當場號啕大哭。
剩下的人也受此氣氛影響紅了眼眶。
大司卜適時撫須哀嘆了一聲,隨之開口道:“你不必——”
誰知他半句話沒說完,便被一陣清潤的少年音所打斷:“葛寶生?”
大司卜下意識回頭,並於瞬間瞪圓了眼睛——江玉珣怎麼在這裡?!
怡河畔上千人的目光隨之投了過來。
江玉珣笑了一下,忽然縱馬自山坡上疾馳而下。
身後還跟著幾十號玄印監。
見來人是他,其中一名巫觋立刻向前一步,警惕地把司卜擋在了背後:“江大人有何貴幹?”
江玉珣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輕輕歪了歪頭問:“巫觋大人在找葛寶生?”
“對,”巫觋咬牙說,“他母親託我們尋他的魂魄。”
“這樣啊……”江玉珣刻意拖長了尾音,大司卜心中忽然生出一陣不祥的預感。
他莫不是要在這裡搞什麼事情吧?
果不其然!
話音落下,少年忽然回頭向背後看去:“不必麻煩,人我已經替他母親帶來了。”
說話間,玄印監便將一個滿身泥汙的男子推了出來。
遠遠看到母親,男子當即“哇”一聲哭了出來:“娘!”
前一秒還在給巫觋磕頭的婦人當即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向前來:“……我兒?我兒寶生你怎麼在這裡?!”
百姓隨即議論起來,聲音大得壓都壓不住。
“什麼?”
“葛寶生不是已經死了嗎……”
“是活人還是魂魄?”
大司卜面色鐵青,攥緊了胸前的衣料:“怎,怎麼可能……”
這個名叫葛寶生的男子,是中途離開田莊的百姓之一。
他回家後不久怡河便潰了堤,有人親眼見到他被大水衝走不見蹤影。
葛寶生抹淚膝行至母親面前,一邊打著哭嗝一邊說:“娘親我,我沒死!我抱著木板,被洪水……一路衝到了下遊,在水裡困了兩日後,被玄印監的大人們救了上來……”
說完又轉身磕了三個響頭:“大人們救命之恩無以為報!”
葛寶生被玄印監救了?!
怡河邊當下便炸了鍋。
祭臺之上,大司卜與巫觋均面如土色。
河風撩起少年的長發,江玉珣直直地朝祭臺看去。
他的目光格外堅定,似一把劍劈入人心底。
“司卜大人,葛寶生既然沒死,那您方才問到的究竟是什麼?”江玉珣緩緩笑了起來,“是不小心在蒿裡找錯了人,還是……壓根就沒找到他呢?”
少年的聲音不算大,卻正好清清楚楚地傳到每一個人的耳邊。
是啊,葛寶生沒死那剛剛又是什麼情況?
祭臺之上,大司卜突然重重咳了起來。
巫觋們當即圍了上去。
河風吹散了祭臺邊的煙霧,方才半隱於霧氣背後的司卜與巫觋,全都清清楚楚地出現在眾人眼前。
甚至還毫無風度、亂作一團,沒了平日裡高高在上的樣子。
祭臺下,百姓也亂哄哄吵得不可開交。
“這人莫不是江玉珣找來演戲的吧?”
“葛寶生如此虔誠,怎麼可能配合演戲?況且我親眼看到他被大水衝走,誰會用命開這種玩笑!”
“……可是司卜大人怎會出錯?”